词典 “如果可能的话,每个人都需要自己特有的词典”——马桥也需要一本自己的词典。马桥,全称马桥弓,它的隐秘历史被一个叫做韩少功的作家分解为一个个词条,张榜公布,集而成书——这就是《马桥词典》的来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表现某一个地域的山川人文已经成为许多作家经久不灭的梦想。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的前言里面自诩为法国社会的书记;福克纳尽心尽意地描绘“邮票般”大小的约克纳帕塌法县;那个称之为马孔多的小镇子则是马尔克斯梦魂萦绕的地方。这些作家凭空创造出一个个独立王国,并且有声有色地为这些王国撰写历史。我时常想了解,作家为什么如此痴迷呢——他们想分享上帝的光荣吗? 当然,这个梦想设置了一个叙事的难题——什么是组织历史的最好形式?这时,每个作家都必须调集全部的知识和想象,殚精竭虑,尽可能交出一份圆满的答卷。可以从过往的美学角逐之中发现,众多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积极提交了种种不同的历史叙事形式。通过这些小说,人们可能结识一批过目难忘的性格,每一个性格都衔含不同的历史故事片断;人们还可能看到种种奇异的风情、建筑和地貌,这喻示了某一个时代不褪的烙印;当然,还有神话、传说以及种种庆典仪式,这一切曾经就是历史的记载。然而,《马桥词典》利用一个个词条组织历史,树碑立传,这显然是一个罕见的实验。不难想到,在词典与文学之间抛出一条联结的索道,这需要不拘成规的想象力。 可以肯定,韩少功在《马桥词典》的写作之中获得了自如的舒展。这里包含了考证,解释,征引,比较,小小的叙事,场景,人物素描,如此等等。词典形式为韩少功的多方面才能提供了足够的活动空间。他的理论兴趣和表述思想的爱好得到了这种形式的宽容接纳。当然,这种形式还可以看作一种怀疑的产物。韩少功对于传统小说所习用的表意单位——诸如故事、情节、因果、人物、事件——颇有保留。在他心目中,这些表意单位的人为分割可能遗漏历史的某些重要方面。《马桥词典》毁弃了传统小说所依循的时间秩序、空间秩序和因果逻辑,宁可将历史的排列托付给词典的编写惯例——按照词条首字的笔画决定词条的先后顺序。这是将偶然还给历史,还是证明历史的排列本来就是一种符号的任性规定? 一部完整的词典是历史精华的压缩。词典是民族文化的标准贮存方式。按照结构主义者的奇妙构思,所有的思想都无法走出词典的牢笼。可以设想,一个人遇到了陌生的词汇之后,他将通过词典的查阅寻求解释;词典的解释是由更多的词汇组成,于是,新的查阅又接踵而来。这样,一个人的知识体系在词典之中穿梭交织,经过不断的查阅一步步后退着展开。在这个意义上,如果彻底摧毁——从书籍的物质形式到人类的记忆——词典,那么,所有的文化和传统都将陷于灭顶之灾。 马桥藏匿在一部《马桥词典》里面。不翻开这部词典,人们无法进入马桥的历史。马桥人将远处的任何地方都称之为“夷边”——“无论是指平江县、长沙、武汉还是美国,没有什么区别。弹棉花的,收皮子的,下放崽和下放干部,都是‘夷边’来的人。”按照韩少功的考证,“夷边”这个词包含了马桥人“位居中心”的自我感觉。这里“夷边”与“中心”的差别体现于一批独异的词条——这批词条喻示了一个独异的世界。可以从《马桥词典》之中看到,许多词条的根须扎入马桥的历史,蜿蜒分布于马桥生活的每一个局部,在适宜的土壤里面壮大、繁衍;当然,也有另一些词条则可能在未来拔地而出,风干,枯死。人们可以经由那条“官道”进入马桥的地界,走上大街小巷,看到马桥的生活外观;可是,只有《马桥词典》才意味着马桥的文化生态学。这部词典保存着马桥人的一系列生活观念,诸如他们想象之中的政治,性,情爱,吃,社会,如此等等。换言之,这部词典是马桥人的精神地平线。词典里面的词条敞开了马桥生活的纵深,同时也成为马桥生活的囚禁之所。 也许人们要问,《马桥词典》是不是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在我看来,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悬搁——目前为止,这个问题至少不是那么重要。 语言的魔力 词典里面密密匝匝的词条纵横编织成一个庞大无比的网络。这个网络千变万化,伸缩自如。这不仅承载了现实的重量,并且决定了现实的结构。人们常常觉得,所有的词汇只是一些待命的工具;它们驯顺地隐藏在书籍里面,或者侍候在人们的口吻旁边,随时恭听主人的召唤。人们通常没有察觉到这些词汇的巨大魔力。人们不知道,这些词汇正不动声色地修剪他们的所有认识,为他们的意识整容。某些时候,这些词汇可能成为种种陷阱,等待人们的陷落;另一些时候,这些词汇甚至会一跃而起,牢牢地攫住可怜的猎物。《马桥词典》之中曾经出现过一个例子:一个电台播音员在现场直播中误将共产党要员“安子文”误读成国民党要人“宋子文”,这导致了十五年的徒刑。一个字眼足以吞噬一条生命,这是一种可怕的功能。是的,这些词汇究竟有多大的能量呢?韩少功不由地发出了一系列疑问:“历史只是一场词语之间的战争吗?是词义碰撞着火花?是词性在泥泞里挣扎?是语法被砍断了手臂和头颅?是句型流出的鲜血养肥了草原上的骆驼草,凝固成落日下一抹一抹的闪光?……” 二十世纪是一个破除神话的时代。一切神秘的气氛正在烟消云散。经过诸多符号学家的破译拆解,种种的神话仪式均显出了符号的本质——一切强大的感召力和令人激动的迷幻无一不是符号的运作结果。这些运作是可以分析、可以摹仿、可以复制的。所有的神话都将在这样的分析、摹仿和复制之中暴露出人为的框架。然而,人们有没有能力将这样的框架弃置不顾?恰恰在这个过程,一个新的神话又不知不觉地出现——语言充当了这一神话的主人公。在结构主义符号学家的心目中,语言是一个不可突破的巨大结构。“不是人说话而是话说人”成为一个著名的结论。韩少功继续感叹地说:“这个世纪还喷涌出无数的传媒和语言:电视,报纸,交互网络,每天数以万计的图书,每周都在出产和翻新着的哲学和流行语,正在推动着语言的疯长和语言的爆炸,形成地球表面厚厚积重的覆盖。谁能担保这些语言中的一部分不会成为新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