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很不好写的题目,但又是不能回避的话题。时逢鲁迅逝世六十周年,我把零碎的想法写出,算是对先生的感怀,以及对当代文学一个侧面的提纲式的扫瞄。因为是“提纲式”的,所以便显得空泛,我希望今后会有人,在这个题目下做更详尽的工作,或许,它会给人带来更切实的东西。 1 六十年前,当鲁迅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的时候,他的好友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沉重地写道: 没有伟大的人物出现的民族,是世界上最可怜的生物之群;有了伟大的人物,而不知拥护、爱戴、崇仰的国家,是没有希望的奴隶之邦。因鲁迅一死,使人们自觉出了民族的尚可以有为,也因为鲁迅之一死,使大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 许多年来,郁达夫的话,一直镌刻在我的记忆中,我相信,没有谁的文字,会像郁达夫那样把鲁迅与他的民族,与他的身后的民族历史,阐释得如此清晰。从1936年至1996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中国社会在经历了种种苦难后,发生了惊人的巨变。而十分有趣的是,在这一巨变的过程中,在中国人精神的太空,鲁迅的幽灵一直在徘徊着。从抗日战争、延安文艺运动、解放战争、沉重的五十年代、“红卫兵”运动,乃至八十年代的新启蒙、九十年代的“人文精神”讨论等等,我们几乎一直未能摆脱鲁迅的余荫。康德曾以他的思维方式,规范了近现代的西方文化走向,那巨人的超常的认知触觉,把人类的智慧表达式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在这一点上,我以为鲁迅是东方的康德。他以狂飙式的气魄动摇了东方传统的思维之树,颠覆了古老的生存童话,把人的存在秩序,引上了现代之路。但鲁迅复杂的精神意象所散发出的诸种不确切性的光芒,又常常使他成为中国半个多世纪以来最令人困惑的现象之谜。疯狂的“文化大革命”、极左者的呓语,都曾假托着鲁迅而存在。在官方和民间,在孤独的艺术家与学院的思想者那里,鲁迅被撕扯着,组合着。围绕这个已逝的长者,学者们争论着,流派纷呈,甚至烽烟四起。而在文坛上,每一种思潮的涌现,都无法绕开鲁迅。无论你赞扬还是否定,实际上,人们没有谁能够离开鲁迅直面的价值难题。这便是当代中国文人的宿命,我们被困在了这漫长的历史的隧道里。在中国人精神的现代化之旅的进程中,一代又一代的人,都不约而同地与鲁迅相遇了。 鲁迅之后的中国文坛,经历了对鲁迅的支解、还原、误读、借代几个时期。每个时期的鲁迅均被涂抹了不同的色调。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变来变去,在深层的形态里,鲁迅的遗响似乎从未中断过。其实这并不是简单的影响力的问题,在我看来,鲁迅之于他后来的文学史,更主要的是一种“精神话题”的延续问题。鲁迅的杰出性在于,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创造了现代中国人的“精神话题”。这个话题的核心,便是如何在西方夹击下的“被现代化”过程中,确立中国人的生存意义。这里既有对人的本体价值的形而上的渴望,又有对生存意义的深切的怀疑,鲁迅的“精神话题”便纠缠着这一现象之谜。我认为此话题的鲜活的价值不仅仅表现在其内蕴上,更主要是它的“叙述语态”上。鲁迅创造了一种中国人的智慧表达式,他以后的任何一位作家,都未能像他那样,把一种精神结构渗透到文化的母体里,以至成为一切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当代文人思想中的因子。鲁迅既是一种源头,又是一种实在,他矗立在那儿,仿佛是一个不尽的光源,在那周围你几乎处处可以感受到他的照耀。 鲁迅遗产的广阔性与深邃性,至今尚是一个文化之谜。他太伟大了,在对生命深层体味与拷问中,特别是在对中国人灵魂的审视中,他所产生的引力不仅是前无古人的,而且直到今天,还没有谁能够取代他。他在几个方面规范了后来文学的轨迹。一是在思维方式上,他上接德国古典哲学传统与欧洲浪漫诗学传统,旁及苏俄、日本诸国个性主义文化,在根本上动摇了传统思维的时空结构,他在科学哲学影响下所形成的认知方式,其特异性与超常性,还未见到有第二个人。在这一方面,他属于世界性的巨人,萨特、加缪、波德莱尔等,在对人类苦难的洞悉上,和鲁迅是处于相近的水平上的。甚至连日本学者也认为,在东方,鲁迅属于“被近代化”过程中,最杰出的思想者,他的深刻性在亚洲诸国,是无与伦比的。二,鲁迅发现了东方人在被西方文化强迫走向近代化这过程中的心理的障碍问题与本来的东西。他受美国传教士史密斯的影响,对国民劣根性进行了不懈的批判。他以形象的笔触,勾勒出了阿Q相这一国民性的典型。在他以前,还没有任何人,对中国人的灵魂,进行如此深邃的、集中的审视。他从司空见惯的,已被国民漠视的社会景观中,抽象出一套沉重的人文话语。这为中国进入现代文明,做了精神内省的准备。三,鲁迅奠定了个性价值与生命价值在新文化中的地位,他彻底地颠覆了专制文化的根基,把人性的声音弥漫到精神的天地间。他的毫不中庸的人生态度,韧的批判意识,对敌手一个也不饶恕的胆识,显示了人的精神的尊严。无论是整理古文化遗产,还是摄取域外文明,贯穿其思想的,一直是鲜活的生命价值和人道感、殉道感。鲁迅的这些精神个性,成了他“精神话题”核心的内容,直到今天,依然在影响着人们。 当代中国文学与鲁迅传统的联系是一个无需证明的题目。但与时下那些琐碎的、不痛不痒的宏观大论相比,我更喜欢关注鲁迅“精神话题”在新近文学中的转化与流变。它是怎样被衔接了?新一代的作家如何挣脱“五四”式的无奈?还有那些孤独的挑战者为什么不自觉地陷入鲁迅在《野草》中表现出的绝境?张承志、王朔们读懂了鲁迅么?等等。这是必须回答的价值难题。我在王蒙、邵燕祥、张中行、张承志、史铁生、张炜诸人的世界里,谛听到了对鲁迅的某种呼应,差异是如此的巨大!共振又是如此的长久!一颗伟大的灵魂在经历了被切割、被分享、被他人自我化后,我看到了中国文学的一种原色。 2 似乎不必要引证大量的材料。我们从几代人的思想里,都可以找到鲁迅的痕迹。鲁迅精神的鲜活价值,常常表现在思想界中。中国的思想界与文学界从来是处于相似的形态里的。在这些领域里,鲁迅充当了启蒙的哲学家的角色。虽然他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体系和思想范畴,但事实上,他给哲学、史学,乃至美学界的启发甚至超过了外来哲学。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过:八十年代中国的新启蒙运动,有三个思想的来源。一是以康德为核心的德国古典哲学;二是弗洛伊德、荣格的心理学说;三是鲁迅传统。在这里,康德启示了人的主体性学说,弗洛伊德和荣格使人看到了心理结构的轮廓,而鲁迅传统则成为新启蒙的内容。回想起八十年代哲学、社会学领域刮起的主体论的文化旋风,至今仍使人神往。那时李泽厚诸人的理论,是以康德、荣格化的术语,在表述着鲁迅的精神话题的。甚至像刘再复的文学理论,也仍然是读解鲁迅后的感性阐释,在很大程度上,借助了鲁迅的力量。李泽厚曾直言不讳地谈论鲁迅对自己的影响之深,说:“鲁迅是中国近代影响最大、无与伦比的文学家兼思想家,他培育了无数革命青年。他的作品是当之无愧的中国近代社会的百科全书。”(《略论鲁迅思想的发展》)他的影响巨大的《美的历程》、《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在对中国人精神原型的揭示上,显然受到了鲁迅的教益。以李泽厚为中介,八十年代的文学理论,生成的便直接是这一主体精神的果实。我们甚至从巴金、孙犁、吴祖光、柯灵等老一代作家复出后的作品中,亦可感受到对鲁迅的切深的呼应。八十年代文学观念的热点,是围绕着李泽厚等人为代表的一代学人形成的。这一热点的核心,是对生命价值的能动的阐释,它把人的主体性中的人性结构,深切地揭示出来。这个结构是:“理性的内化”(智力结构)、“理性的凝聚”(意志结构)、“理性的积淀”(审美结构)。李泽厚的描述充满了浓厚的学院色彩,但我从他的独语中,似乎感受到了鲁迅精神话题的另一种表达式。鲁迅当年对“国民性”的感性梳理和揭示,在八十年代,被李泽厚等人以思辨的方式重新复述出来。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你读一读那一时期有分量的随笔和杂感,差不多处处可以感受到这一余绪。八十年代的思想界并不简单是呼唤“五四”传统的问题,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创造出一种思想体系,也没有谁简单地提出回到“五四”去。思想界与学术界的首要任务,是对旧有文化遗产的重新解释。在这种重新解释文化旧迹的过程中,马克思、孔夫子与鲁迅,成为三个重要的对象。人们试图以另一种方式,还原这些思想者的精神本质。而这种还原,恰恰导致了文艺思想解放的运动。无论是周扬、王蒙,还是后来涌现出的更年轻的作家学人,都加入了对历史与文化的新的内省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