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文学的勃兴,是现代都市文明与都市发展的必然结果。所谓都市文学,是指在工业文明乃至后工业文明的背景下展开叙事的一种文学形态,其价值取向、感觉方式与语言形式,都以表现城市特有的文化代码为标志——以都市景观为叙事的天然成分,以“都市意识”为叙事的明确动机,对城市的感觉,对城市生活状态的把握,以及对城市某些节奏与情调的明显表现,使都市小说不仅在题材的外壳上,而且在深层内蕴上呈现出了多元的形态。 一 八十年代后期,中国都市初具规模,与之相适应的市场经济和市民社会也已初步形成,都市那高大的建筑是经济神话的卓越见证,它穿越意识形态的地表而成为时代的象征,即使是八九十年代之交的那场强大的意识形态实践,也没有要去改变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历史轨迹。人们可以回到某种更单纯的生活状态,不是在意识形态一体化的范围内来表述某个社会集体的愿望,而是在意识形态分化的多元性或失重的格局中来表达个人化的感觉方式。这样,都市那些不安分的精灵,就会四面出击,随便掠夺,使都市那全新的生活状态,显出特有的紧张而热烈的情绪节奏。肖建国《闯荡都市》讲叙的都市故事,就是这样一种富有张力的情绪节奏。小说写一个处在青春期焦灼状态的乡村青年——李顺祥,急于要获得自我认同,选择城市作为他自我表现,发泄青春热情的手段。这既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青年在激情冲闯的时候一度迷恋变幻莫测的大海,又象是在那激进的社会行为掩盖之下、是青春期对走向成熟的内心自我的反复辩认。于是,当他在喧嚣浩荡、嘈杂纷繁都市几番闯荡之后,不仅没有在城市扎下根,连他的“童贞”也在都市失掉了,最后只得凄惶地、不名一文地离开了都市。小说掺杂的某种“都市情结”,无疑是都市的外形弥漫着诱惑的欲望。在青年人走向社会的经历的背景上,投射的更多的是对美好的幻想,它与浪漫情绪相混淆,给那些欲望化的叙事蒙上了一层优雅的面纱。然而,一旦深入其中,就会散发奇怪的感伤情调,“进城的想法一开始就错了呢?”都市美好的背后,潜藏着深不可测的危机,它与无所适从相辅相成,给那说不尽的苦衷披上了一层缥缈的阴影。尽管《闯荡都市》的城市,仅仅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间或背景,小说中的“小巷深处”不过是都市里的村庄而已。但城市奇景、亚文化群体、欲望化的场景以及温馨的伤感,构成了主人公心理特征。尤其是那种挥洒自如的叙事,自由变焦的主观化视点,及对城市亚文化群体的生活状态的表现,都能给人以崭新的感觉。 毫无疑问,刘毅然的一些城市小说,率先切入了都市空间,在捕捉都市那躁动不安的精灵,在描摹都市那现代化的生活形态,以及再现都市那紧张而拥挤,嘈杂而浮华的情绪节奏上,都向前跨进了一大步。八十年代后期,刘毅然的《摇滚青年》风行一时,正是契合了当时正在都市流行的歌厅舞厅文化,霹雳舞、摇滚乐正是当时城市文化的最新景观。这种景观无疑是随着摩天大楼、立体交叉桥、航空港等一系列现代化大都市机器的出现,城市人也随之进入一个更新的生存境地,这个生存境地就由这些意象构成:“广告牌”、“电视”、“咖啡厅”、“的士”、“模特儿”、“自选商场”、“卡拉OK”、“足球迷”、“股票交易所”、“流行音乐”等等。生活在这个旋转着的世界中的城市人于是就出现了西方人已经出现过,如今“方兴未艾”的摇滚乐、霹雳舞的狂潮。刘毅然的《摇滚青年》正是以这样一种都市新景观作为他创作的空间,就摆脱了《闯荡都市》那种城乡文化的冲突模式,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现代城市文化范畴的文学格局。在这里,城市总是不断创造出它的年轻而又不安分的群体,然而城市本质上又是新的集权,它显然是以空间的武断形式来控制居住的人群,同时又以文化时尚的复制形式来使群居的人们就范。于是反抗城市的权威统治就成为城市青年文化群体的存在方式,给那种追求时尚的娱乐注入反抗的激情,这就是摇滚乐的“后革命”精神所在。《摇滚青年》写出了亚文化状态中的城市青年新的行为方式和内心需求,揭示了一种最尖锐的城市状态。对个性和自我的急切认同,充满了草率和任性,却也洋溢着青春的诗情和快乐。 而《大上海的沉没》,无论是作品中的都市人的价值质,还是小说家对都市生存的审美化的表现,都具有了现代的都市意识。小说中的冲突再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观念和城市观念的冲突,并且这种种冲突的结果往往是新一代现代人的人格力与意志力在交锋中脱颖而出,成为一种新的都市镜象。小说的每一节都围绕着一户人家日常生活和心态展开,远溯三四十年代的旧上海,近追八十年代后期的经济改革和商品竞争中的上海人心态,八户人家犹如八类人生世相与都市现象,作者都一一为其定位,从“四大公司”、“真假天晓得”、“五香别墅”、“太平里”“裴记格罗蒙”到“沪字第36号交易所”、“游公馆”等,这八类人生世相交错运作,排列组合,以各自的品位、习性、特色共同组成一部极富上海大都会韵昧的都市奇观。正因为有了这八类人生世相的参差不齐,性格迥异,那众多的上海人,不论其出身、教养、年龄、职务,似乎都难以摆脱有关上海人的名与实的缠绕,“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上海人”的自慰与自怜成为他们共同的特征,也就是都市特征。 从《闯荡都市》到《摇滚青年》,再到《大上海沉没》,其创作的时间不论先后,但其中都流贯着一种由“都市的乡村”到都市的现代化的转化,也就是说,由故事延续了“勾栏瓦肆”的市井气,充其量也就是市井文学,向表达现代城市的故事转化,现代都市才原形毕露。 二 随着社会的信息化、现代化,都市文学中的“都市意识”受到了更多的外来文学观念的影响。都市题材的作品一直笼罩着现代派艺术的阴影,对都市的反省,对都市生活的厌倦和逃避,超越都市的愿望等等,便构成了“都市意识”的核心内容,从某种意义上说,都市文学的这种思想主题也是在反省现代都市的生存状况。事实上,都市总是外在的异己存在,人永远无法把握住它那无边的空间。于是,对都市的质疑与嘲弄,乃是一种更加切近后现代性的“都市意识”,它与当今中国处在巨大反差和错位状态中的都市情境无疑更加贴近。比如《城市独白:不安的视线》就表现出了这种似是而非的“都市意识”和勉为其难的都市感觉。在小说中,都市作为一个武断的居所——家,既不是温馨的角落,也不是永久的归宿,它是女人的牢笼,男人的暂时领地。生长于都市中的男女们都难以忍受都市的生活规定,于是,他们总是企图越过都市的制约。这样,他们就只能在都市空间四处漂流……小说非常真切地揭去都市生活的美好面纱,露出它令人窒息的本质。因此,《城市独白:不安的视线》的都市故事,整个来说是“反都市”的精神漂流的故事。作者非常直率地写出了都市的本真,即现代都市人的“家”的危机。一个表面和谐的家庭,某天由于一个不速之客的来临而趋于破裂。那个号称诗人的赵逢中四处流浪,他不仅仅在祖国各地游荡,也时常在城市某个家停留。这是一个职业“第三者”,他见缝插针,游刃有余,足以表明城市里的“家”的相对性。当然,作者并没有简单处理“家”,相反,“家”是现代城市人无法拒绝的居所。因而,“漂流”却又并非到处野合,四面出击,随便掠夺。漂流是一种状态,是一种内在的超越性需要,它是都市生活必要的浪漫精神。因此,逃离家,逃离城市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城市白日梦。与其说那个诗人是个闯入者,不如说是“我”想象的对象化,是“我”的内在的精灵,是“我”对家的一次想象逃离。流氓——据说是一些没有家的人,而文化流氓不过是一些有文化而不想回家的妄想狂。由此可见,这里所谓的“都市意识”,已经蜕化为都市表象,不断地冲出家庭,不断地侵入他人的家庭,这就是婚姻生活的侧面,这就构成现在城市男女的日常生活。对这种都市表象的书写,就构成了都市小说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