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王安忆的《长恨歌》开始在《钟山》上陆陆续续连载着[①a],我也断断续续地读着。本来,对王安忆,特别是对《长恨歌》,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话好说的,这只是一部有趣的小说而已,一些人物,一些情节,一些议论……看过就忘似地从眼前流淌过去。可是,这一次的阅读经历却有些不同,因为是读连载,自然不可能一气呵成,间隔的几个月里,随手乱翻其它的杂志,没料到竟然好几次和这小说相遇了:回答来访者的提问,王安忆自然要谈到新近完成的长篇小说,“是一部非常非常写实的东西。在那里面我写了一个女人的命运,但事实上这个女人只不过是城市的代言人,我要写的其实是一个城市的故事”[②a];而在一篇关于“上海女性”的文章中,她则强调:“要写上海,最好的代表是女性,不管有多么大的委屈。上海也给了她们好舞台,让她们伸展身手……要说上海的故事也有英雄,她们才是”[③a];王安忆甚至在写“穿一身女式人民装的苏青”,“那人民装也是剪裁可体,并且熨烫平整,底下是好料子的西裤”,亦要特别点明:“苏青是有一颗上海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住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①b]……一次次的邂逅使我的阅读变得方向不明,莫衷一是。很显然,作者先入为主的种种说法往往会改变我们对作品的期待,最终我们将按照某种预定的方式或准则去阅读它,评判它。遗憾的是,我并非一个轻易能被驯服的读者,如果说上述种种说法标识出一条条通向小说文本内部的通路,我倒愿意花更多的时间在这条条通道上游荡闲逛,而不想匆匆忙忙地直奔作者老早就预设好了的目的地。因此,当我用笔将阅读中散漫的思绪记录下来时,我发现,这不是一次慢条斯理的细读,像罗兰·巴尔特(Roland Barthes)在S/Z中那样,用两百多页的篇幅去分析巴尔扎克的一部短篇小说[②b],而是一场杂乱无章的对话,各种各样的“先入之见”纷涌而至,来自作者,来自叙述者,来自小说文本,甚至来自我自己……从这里不难看出认同的趋向,离开了这些对话伙伴,我必将哑口无言。但更多的是搏斗的痕迹,众声喧哗中如何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作为一名读者,我只是把自己百感交集的阅读体会告诉你,也算是对《长恨歌》的一种疏解吧。 传闻 据说,这部长篇小说的动机来源于一件街头传闻:一位昔日的上海小姐被一个不明来路的青年谋杀了,当然,最大的可能是因为钱。这类谋财害命的事情常常遮遮掩掩地出现在晚报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成为单调乏味的城市生活的一个点缀,是人们茶余饭后最有趣的谈资之一: (长脚)说着时下流行语和街头传闻,天外奇谈一般,叫人目瞪口呆的……王琦瑶却大开了眼界,真不知道在这城市夜也平常昼也平常的生计里,会有着烧杀掠抢,刀光血影的。心中半信半疑,就当故事来听。一顿饭有声有色的结束…… ——《长恨歌》342页 即使因了“上海小姐”的缘故,也不过平添几分香艳和诡秘,倒是编三流侦破小说的好材料。可王安忆偏偏相中了这个故事,要用它来写一部小说,一部关于“城市”的长篇小说:“我是在直接写城市的故事,但这个女人是这个城市的影子。”[③b] 想来也不奇怪,小说和传闻本来就有着天然的联系,所谓街谈巷议之语,凡夫庸妇之言,便是“小说”了,不登大雅之堂的。以前的勾栏瓦肆,说的便是烟粉灵怪、朴刀棍棒之类,直到本世纪,报刊还常用“含无数掌故、学理、轶事、遗闻”或“……一切琐闻轶事,描写尽情”之类的语言为小说作广告[④b]。这里面自然有市民趣味在起作用,但王安忆的选择却不止于“趣味”。像那部描写良家妇女堕落成妓女的《米尼》,故事够“趣味盎然”了,可她一开篇就是“这一天里,其实布满了征兆”,谁也逃不过去似的,都被命运捏在了掌心[⑤b]。“上海小姐”的故事是一场繁华旧梦,即使再落英缤纷,也不免落了窠臼。王安忆的用心处其实并不在故事,她更醉心于故事后面的情态。吃着饭,说着传闻,这顿饭便吃得“有声有色”了。触动王安忆的是这些“声”和“色”,至于传闻说的是什么,她听过就忘了。她以为,这城市实打实的生活是由无数个“声”和“色”作底子的。于是,常常逸出故事的轨迹,径自去写这个城市,追摹着那些流淌在城市空气中,游荡在城市街道上的“声”和“色”。 这“声”“色”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它不是江山易手、山河变色的一类,倒有些像程先生为王琦瑶照的相片:“每一张都是有一点情节的,是散乱不成逻辑的情节,最终成了成不了故事,也难说。”(《长恨歌》81页)若说有情节,也不是柳敬亭说书式的“纵横撼动,声摇屋瓦”,而是苏州评弹咿呀呢哝的儿女琐事。可莫要小看这琐屑细微的儿女事,多少繁华热闹都如过眼云烟,待尘埃落定,屹立不倒的仍是这细末人生。一座城市,不过百把年的历史,由荒凉的渔村而繁华的都会,天翻地覆的变化该由历史学家记录在案,他们要完成的是一部真正的“大说”。小说家不画通衢大道,专绘弄堂闺阁;不修正史官书,专录流言蜚语;不写大人先生,专描女儿小姐。那小说也就成了“流言”一类的东西:“流言是混淆视听的,它好像要改写历史似的,并且是从小处着手。它蚕食般地一点一点咬噬着书本上的记载,还像白蚁侵蚀华厦大屋。它是没有章法,乱了套的,也不按规矩来,到哪算哪的,有点流氓地痞气的。它不讲什么长篇大论,也不讲什么小道细节,它只是横着来……”(《长恨歌》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