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时期的小说叙事艺术的探索与变革,已成为新时期小说发展中最醒目的内容之一。其间,变形艺术的采用又格外令人注目。甚至可以说,新时期小说叙事艺术变革的一个实绩就主要在此。 所谓叙事的变形艺术,是指小说的叙事采用非现实时空形式的方法,并对现实事物本原的客观形态有意予以变异、扭曲和夸诞。正如曾以《我是谁?》、《蜗居》等怪诞小说而令人耳目一新的宗璞所说,这种变形“虽然荒诞不成比例,却求神似”,[(1)]目的是为了突出事物的内在特征。也正如几近成为变形艺术同义语的卡夫卡的《变形记》所展示的那样,当格里高尔·萨姆沙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时,这种对人的变形是意在揭示现实环境的极度荒诞。很显然,这种变形艺术不同于艺术转换现实的一般意义上的变异。契诃夫有个著名宣言即“必须把生活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把人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而不是捏造出来。”[(2)]别林斯基也曾认为:“艺术是现实的复制,从而,艺术的任务不是修改,不是美化生活,而是显示生活的实际存在的样子。”[(3)]这类传统的“再现”说法,固然强调了艺术对现实的忠诚,却也忽视了艺术描写生活的可有多样方式以及艺术“还原”现实的难免变形。就小说艺术而言,当小说家在以自己的感觉、经验和想象进行作品的构建时,他们是在“创造世界”。因而即使力求再现生活的“本来面目”或“实际存在的样子”,也是“重新组合”而非“照镜子”。因而最纯粹的写实艺术和再现艺术也难免对现实客观“变形走样”。韦勒克曾指出:“一部小说表现的现实,即它的对现实的幻觉,它那使读者产生一种仿佛在阅读生活本身的效果,并不必然是,也不主要地是环境上的、细节上的或日常事务上的现实。”[(4)]所以这样,是因为小说中的现实不等同生活现实,也即小说表现的“对现实的幻觉”不可能是照搬现实。这就是说,无论怎样强调艺术的“再现”和逼真,艺术对现实的反映也必然存在变形问题。然而我们说的变形艺术,显而易见不是指这种艺术转换现实的难免变形,即一般意义上的变形,而是指作家“意在笔先”,即有意识地追求“人变甲虫”式的大幅度的变形。换言之,叙事上采用变形艺术是一种自觉的审美追求。 作这必要的说明以后,我们再来看新时期小说叙事上采用变形艺术蔚为大观的情形。 早在七十年代末八十代初,变形艺术的采用就颇引人注目。始作俑者当推宗璞和林斤澜。宗璞以《我是谁?》和《蜗居》,标示了她对变形艺术的大胆试验;宣称欲以“歪曲事物的表现法”而求“造成奇特的艺术效果”[(5)]的林斤澜,则推出了别开生面的系列怪诞小说如《神经病》、《邪魔》和《法币》等。其时,王蒙对“意识流”小说的热衷使他成为新时期小说叙事艺术最早的探索者之一而不可忽视。但对于变形艺术来说,宗璞和林斤澜的探索毋庸置疑显得更为专意和纯粹。 新时期小说变形艺术的普遍使用而蔚为大观,则是八十年代中期前后的事。当时,“诸多面貌迥异的作品大有汇成一股‘实验小说’的浪潮之势。”[(6)]于此,一批或是整体运用或是局部采用了变形艺术的小说,以较密集的状态出现在众多刊物上。李国文一改旧路的《危楼记事》,略为早出并演成系列而为文坛注目;接下来变形艺术的作品便比比皆是了。如出现了《不老佬》(王兆军)、《减去十岁》(谌容)、《爸爸爸》和《女女女》(韩少功)、《老舍之死》(苏叔阳)、《泥沼中的头颅》(宗璞)、《全是真事》(邓刚)、《死》(陈村)、《那——原始的音符》(赵本夫)、《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残雪)和《矮凳桥风情》(林斤澜)等叙事整体上都基本采用了变形艺术的较纯粹的“变形作品”。而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和方方的《风景》、《白雾》、《白梦》,则采取了写实手法与变形艺术杂交的写法,变形艺术表现为局部运用。特别值得提出的是莫言与贾平凹。因为他俩对变形艺术的运用相当独特。莫言是以奇异的感觉与想象来实现变形,如《透明的红萝卜》、《金发婴儿》、《球状闪电》和《爆炸》等即是;贾平凹则以故事的传奇性和神秘色彩来构建变形,如《天狗》、《人极》、《古堡》和《火宅》等都有这种特点。不能忽略的还有刘索拉和徐星,像前者的《你别无选择》和《蓝天绿海》,如后者的《无为在歧路》和《殉道者》,这些作品的调侃、夸诞与象征,其实都运用了变形艺术。另外像洪峰和马原的所谓“叙事迷宫”,像余华、格非等所谓“先锋派小说家”的大多象征性很强的作品,也都明显地采用了变形艺术的叙述。总的说来,八十年代中期前后小说叙事艺术的八仙过海、各显才情的大探索中,变形艺术的运用可谓最普遍最醒目实绩最大。就新时期小说的变形艺术而言,这段时间是个黄金季节。 自这以后,新时期小说出现了一个返朴归真的阶段。叙事又逐渐转向写实。所谓“新写实小说”的兴起即是。以刘震云的《塔铺》、《新兵连》、《官场》、《一地鸡毛》这类作品为代表,新写实小说以叙事平实的“还原生活”和直面生存尴尬的彻底而非常引人注目。但对新写实小说的界定与划归始终聚讼纷纭。除却其他种种原因,“新写实”的叙事方式就颇多争论。因为被划为“新写实”的作品,即有《一地鸡毛》式的逼近生活客观形态的叙述,也有显见采用了变形艺术的《你是一条河》(池莉)这类揉入了荒诞和象征形式的写法。即或像苏童的《妻妾成群》和陈世旭的《马车》这种看来相当写实的作品,“死人井”、“紫藤架”和“马车”等象征意味极浓厚的意象构置,实质也表现了对现实的明显变形。这就是说,新写实小说的叙事方式其实比较松活,而变形艺术亦被采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