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年代中后期的文坛上,新写实小说以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独树一帜。普通人,在新写实小说里,可以是社会地位令人仰慕的科研所所长,也可以是卑贱得只值两百斤谷子的瘿袋女人;可以是拥有丰富文化知识的专家、学者,也可以是目不识丁的乡下农民;可以是学校教师、政府机关职员,也可以是连队士兵、城市苦力。这与其说“普通人”在新写实作家心目中有什么不谋而合的特殊内涵,不如说是他们选择了一个表述“人”的相似角度。即故意不让笔下人物自觉地涉足于特定时代的历史活动,拒绝赋予他们高尚的社会理想、远大的人生目标,不分社会地位、文化层次、职业性质,一概置于一个特定的生存环境里,呈现他们作为“人”的日常生活状况。尽管以这种表述角度创作出来的作品,缺乏一波三折的情节,但却展现出了一幅幅既熟悉又陌生,既司空见惯又怵目惊心的世俗人生画图,让人们从中观赏到以往作品中不曾观赏到的风景。 当历史的脚步跨进90年代门槛的时候,我国文学迎来了一个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生存环境。无法逃离的市场经济对文学的介入,使广大作家认真对待巴尔扎克的“要使人爱看”这一小说创作的准则,对营造生动完整的情节表现出了各种程度的热情。有人把这一现象称为向传统现实主义回归。然而,所谓回归,对于任何一个有艺术抱负的作家说来,决不意味着返回原地,而是面对文学新的生存环境,引入整合机制。即通过总结自己的创作实践,发展自己创作个性的同时,有选择地汲取传统的艺术经验,努力创作出既为读者喜爱,又富于艺术探索精神,让人耳目一新的好作品。1992年后期到1995年初,方方先后发表的《一波三折》、《凶案》、《埋伏》三篇小说,可以说就是引入整合机制育出的新果实。 一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按照作者的意图创作出来的。新写实作家钟情于凡人琐事,其目的在于聚墨于普通人的生命欲望,通过写出他们生命欲望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矛盾,揭示普通人的生存困境,表现小人物对环境的无奈。 方方是新写实旗帜下的一名出色作家。曾经以《风景》、《祖父在父亲心中》、《桃花灿烂》等充分显示新写实小说实绩的优秀作品,参与制作并推进新写实这一小说现象的形成和发展。她近期创作的《一波三折》、《凶案》、《埋伏》三篇作品,主人公仍然是新写实作品里那些熟悉的普通人,所写的事件却超越了繁杂琐碎的日常生活,以影响主人公一生生活道路、人生态度、生存命运的一个大事件作为叙述的对象。叙述对象的转型,使三篇小说拥有方方以往许多小说没有的特征,其最突出的就是三篇小说不仅写了人物的一段经历,而且还有围绕大事件的发生、发展、高潮到结局全过程构成的,能让读者产生阅读期待心理的故事情节。 三篇小说中,中篇小说《一波三折》的情节最能攫住人心。主人公卢小波是某装卸站最不起眼的工人。他毫无非份之想,闲下来总是独蹲墙根。一天站里的金苟等一伙流氓成性的人借故毒打公共汽车司机,团支书让他去劝架,他到现场时斗殴已经结束。谁知随公安人员到装卸站抓凶手的司机,竟一口咬定是他打了人。站领导考虑到金苟等人都有前科,交出他们必然逮捕判刑。区区装卸站一下子就抓出几个犯罪分子,这对站领导决非光彩的事情。便顺水推舟,以不记档案,为站里完成一项光荣任务,诱劝卢小波去承担罪责。卢小波被拘留了。拘留期间,他惨遭拳打脚踢、游街示众。好不容易熬到完成“任务”,站领导却以推翻先前的许诺迎接这位功臣,把他的代人受过作为犯罪记入了档案。他悲愤万分,怒斥站长,却无法改写档案,最后他以玩世不恭发泄生活对自己的欺骗。 《凶案》是短篇小说,篇幅短小却情节起伏。主人公二水是个勤劳憨厚的孤儿。一日被村里的金大仙叫去,告知其父叫简冰,还活着,在城里过着舒心的日子,并占卜出其父压抑着他的前途。他当即请铁匠打了一把利刀,进城去寻找遗弃他的父亲。寻父报仇中,他意外地获得了一份收入令他惊喜的工作,复仇的念头几近打消,不料欢喜过度工作出了漏子而被开除,对开除他起决定性作用的人名叫建彬。晚上他磨去了刀上的锈迹,结果杀了一名叫杨山国的人,报仇未遂却断送了自己。 中篇小说《埋伏》的情节别具一格。它以某厂保卫人员叶民主及其科长,参与埋伏侦破市里重大刑事案件为情节的始发点,让读者开卷就产生好奇。可是小说直到结束也没有出现有关破案的惊险场面,高潮却是叶民主在科长的追悼会上打断了联防队长邱建国的肋骨。原来邱建国为了报复叶民主曾经说了一句对他不恭敬的话,恶作剧地压下了撤出埋伏点的通知,致使身患重病的科长得不到治疗而离开人世。正当叶民主打完邱建国在科长灵前嚎啕大哭时,冰凉的手铐戴在了他的手上。小说没有象《一波三折》那样写出主人公的具体变化,但从叶民主走出拘留所时说的“这回真的结束了”,以及他拒绝参加破案表彰大会,可以想象得到,那个讲义气,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工作上一向能尽忠职守的叶民主是心灰意懒了。 情节是建立在有着若干利害关系和其它关系的某些人物冲突之上的,小说家就是通过写出人物之间的对立关系,因对立而产生的冲突及其过程与结果,来表达自己写作意图的。构成《埋伏》等小说情节的人物之间的冲突都不是单一的,但从对主人公人生命运有着关键性影响的人物之间的对立关系来看,作为冲突一方的主人公卢小波、二水、叶民主,都是无权无势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至于他们的对立面,固然也非权势显赫之辈。然而,无论他们是多么微不足道的装卸站站长、联防队长或者仅仅是某省属机关一名普通干部,在一定范围和条件下也能操纵他人的命运。尤其是对于卢小波们,他们宛如扳不倒推不动的盘石。他们可以欺骗、遗弃、愚弄卢小波们,卢小波们却拿他们无可奈何。骂也好、打也好,铤而走险试图杀死他们也好,冲突的结果,受害最深的还是卢小波们自己。不错,卢小波、二水、叶民主均与优秀、杰出之类的闪光字眼是根本绝缘的,却是实实在在当之无愧的好人。他们后来分别走上了消极、玩世以至犯罪的道路,的确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选择。如果说卢小波他们后来的行为和人生态度是一种颓废和堕落的话,那也是环境的逼迫,是世界堕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