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危机与调整 80年代末,当苏童、余华、格非、孙甘露、北村等新生代作家登上文坛的时候,他们面对的不仅有成就蜚然的中老年作家,也有在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知青”作家群体,而且还有刘索拉、马原、残雪、莫言等为现代派小说的发展起过开拓作用的作家。这些文坛上的迟到者要想生存和发展并获得成功,就必须避开或者超越先行者成功的艺术经验,另辟蹊径。于是,他们以个性化的感觉方式和独特的话语风格,在小说形式实验上大作文章。在小说中,他们对故事和意义进行消解,以话语欲望的表达颠覆了以人物为中心的故事模式,以叙述迷宫的设置来刺激读者的阅读期待。由于这些小说文本实验的超前性,被人们称为“先锋派小说”。 进入90年代以后,先锋派小说家们在汹涌而起的新写实小说面前陷入了困境,显得形单影只,在前进的路上踽踽独行,一种无法介入当前文化环境的孤独悲哀油然而生。从读者的角度来看,先锋小说艰深晦涩的语言迷津带来了阅读疲劳,而那故弄玄虚的叙事游戏也逐渐使人感到厌倦。当然,形式上的高度实验性是先锋派小说的首要特征,难以被广大读者接受、受到冷遇是毫无疑问的。 从作家的自身情况来看,先锋派的文本实验在经过淋漓尽致地表现之后,也难以翻出新的花样,走向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继续前行只能是自我重复。于是,自我调整将是不可避免的,先锋派小说的历史转型期到来了。 从1991年苏童的《米》、余华的《呼喊与细雨》为开端,先锋派作家减弱了形式实验,中止了文本游戏,关注人物命运,重视故事情节,重建理性深度,追求价值意义,以较为平实的语言格调和对人文精神的关注,完成了从形式实验向通俗的转化,从意义的消解到对理性深度追求的转变。有的作品甚至达到与通俗小说合流的地步,如余华《鲜血梅花》、洪峰的《苦果》等。这种带有回归传统倾向的转型,实质上是先锋派为了自身的生存和发展的一种调整,是期待接近现实与本土文化融合以进入当前文化环境的一种需要,也是在文本实验走向穷途末路之后的一种自我救助。 这一时期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先锋派小说已从中短篇为主向长篇创作发展。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文坛地位的确立,使先锋派作家不必再以少年意气急于抛出一篇篇作品来引起注意,文本实验带来的新奇感正在消失,浮躁的心态渐趋平静,优裕的时间保证了长篇小说创作的可能。同时也呼应了90年代初长篇小说创作的潮流,各路军马都纷纷贡献出自己厚实的力作,因为长篇小说毕竟是一个作家才气和艺术功力的集大成者。从格非的《敌人》(《收获》1990.2)开始,到1993年花城出版社推出一套“先锋长篇小说丛书”,先锋派长篇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高潮时期。但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此“先锋”已非往日的先锋了,他们经过自我调整之后,逐渐脱去了那令人炫目的形式外衣,开始重视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重视理性深度和人文精神的建构,与往昔的先锋小说已有很大的区别。 那么先锋派小说是朝着什么方向转换的呢? 二、历史故事的讲述 当这些新生代作家企盼着与现实文化环境发生联系的时候,一个致命的弱点马上就显露出来。余华、苏童等这些60年代初出生的年轻作者,不可能像中老年作家那样,人生的阅历恰与社会历史处于同构重合的地位,自我的心理体验就折射着特定的社会历史。由于这些晚生代作家社会阅历的匮乏,只能以非现实方式来与社会现实发生联系。于是在上一时期被形式实验压制下的历史故事,超脱出文本形式的束缚,成为叙事话语的中心。余华的《鲜血梅花》、《古典爱情》、《呼喊与细雨》,苏童的《妻妾成群》、《米》、《我的帝王生涯》,洪峰《东八时区》,格非的《敌人》、《边缘》、《锦瑟》、《雨季的感觉》,北村的《施冼的河》,吕新的《抚摸》等,都把目光投向过去,并注意故事的发展过程,关注人物命运的起伏,显示出一种向传统回归的趋向,而文本实验带给读者的不适正渐渐遁去。 这些历史故事的讲述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是直接把人物置于历史的情景之中,来表达作者对历史、人生的思考。余华的《古典爱情》和《鲜花梅花》可以说是讲述历史故事的开端。赶考的士子,闺楼伤春的小姐,后花园的一见钟情,俏皮而热心的丫环,使《古典爱情》带有《牡丹亭》和《西厢记》的痕迹。然而饥荒岁月中卖儿鬻女的悲惨景象,零剐人肉而市的鲜血淋漓的残酷场面,却以反讽的方式对言情小说文体模式进行了彻底的颠覆。《鲜血梅花》是对武侠小说的模仿。母亲自焚并烧毁家园,让儿子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复仇,这种对道德价值执著的牺牲武侠小说惯用的煽情方式。而为父复仇也是武侠小说着重渲染的正义的行为动机。可是这篇小说中的主人公虽然长年奔波在外寻找武林黑道的仇人,却没有对仇家的仇恨,并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经过长年的流浪,他习惯了也可以说喜欢了这种生活,甚至有机会复仇时也故意延宕,以使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当他无意中将仇敌致于死地之后,竟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为这种漂泊流浪生活行将结束而深感惋惜。不看重行为的目的,而专注于过程本身,就是这篇小说所显示出的人生哲理。 苏童《妻妾成群》(《收获》1989.6)不再象《1934年的逃亡》那样迷恋于心灵的虚像,以意象的营造来抒发浓郁的诗情。而是在客观冷静的叙述语调中显示出一种写实的气度。在这篇小说中,人物形象得以强化,故象情节完整,以浓郁的古典韵味叙述了旧时代一个腐败的封建家庭妻妾之间的争斗。这些女人们都未能逃脱红颜薄命的命运。花园里那阴森可怖的古井,深夜里女人门前高挂的大红灯笼,造成了一种神秘的氛围。《米》(《收获》1991.3)讲述了一个流浪汉五龙从乡村来到城市,以忍辱负重、心狠手辣的手段成为米店老板并进而成为黑社会头目的故事。北村的《施洗的河》(《花城》1993.3)通过刘浪从乡村到樟坂靠奸诈和凶残成为蛇帮头目的故事,深刻地展示出刘浪从不可一世的恶霸,经过惊恐、焦虑、绝望的精神裂变,最终皈依上帝的一生。把人物置于历史情境中来展示其命运并蕴含着作者哲理思考的小说还有格非的《敌人》、吕新的《抚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