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者:王干、戴锦华) (1995年12月1日于北京) 女性写作脉络与男性视点 王:今天我们主要谈谈女性文学与个人化写作的关系。在谈女性写作与个人化之前,我想按照我这个男性的目光把新时期的女性文学简单地梳理一下。 戴:好。 王:关于女性我没有专门写过文章,我倒是在和王蒙对话时谈过“女作家的自足与不足”。现在过去了七、八年,回过头去看,我大致把她们分作三个层次、三个阶段吧。我用这样一个词:巫。我把她们叫作老三巫、中三巫、新三巫。 戴:巫?巫婆的巫?不能接受。 王:我后面再解释…… 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王:我这是男性话语。 戴:明确就好。 王:我认为老三巫有张洁、谌容,再加上张抗抗。张抗抗年龄小一点,是知青族,但她的精神血脉和语言结构基本上和张洁、谌容一脉相承。是一个谱系里面的。张洁最早发表的小说,是《森林来的孩子》、《爱,是不能忘记的》;谌容是《人到中年》、《太子村的秘密》等等;张抗抗是《夏》、《爱的权利》、《北极光》。我认为这些人当时已构成了一个小小的语言联合体。其中有这么几个层面:在文学源上,她们接通了俄罗斯文学,像《森林里来的孩子》,就是俄罗斯文学在我们当代的变奏和回旋。像《人到中年》,处处可以看到俄罗斯文学的“公民意识”,为理想而献身。用王蒙的话说是“光明梦”。也像张抗抗的《北极光》——很遥远、很美丽,尽管不能到达目的地。这是他们共同的精神取向。她们早期的作品基本是呼唤健康的人性,控诉了当时的十年动乱、四人帮,写人性的扭曲。当时她们女性的意识并不是特别强烈的,基本立场是社会的。当然其中有女人叙事的语调,但总体上女性特征不明显。她们基本代表了新时期女作家以女性特征进入文学的情况。 戴:你所说的女性特征是指风格特征? 王:对,风格。也不是女性风格的,是文学上的那种细腻…… 戴:婉约? 王:对。比较抒情、缠情,对感情比较执著那种。男作家也能做到,比如白桦。当然她们后期有一点点变化,比如张洁的《方舟》,有点性别意识。这就是老三巫。哎,你别受不了,我会解释这个巫。我说的中三巫,是指王安忆、铁凝、残雪。这三个女作家从文学本体看,她们对文学的社会性不如老三巫强,对语言文体的要求比较高。比如铁凝从少女开始写《哦,香雪》、王安忆写《雨,沙沙沙》,但到了85年以后,王安忆有了“三恋”、《岗上的世纪》,铁凝有了《玫瑰门》,她们小说的性别色彩得到了比较特别的表现。包括残雪,他们小说的性意识、性心理开始有了比较多的展现。特别是女性性心理得到了自觉、不自觉的展现。铁凝小说比较明显,尽管用了很多新时期小说的象征、寓言。作为故事的女主人公已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且是一个女人了。残雪巫气更大一些,有点呓语的味道,断续,不像王安忆、铁凝那么流畅、整体感,容易把握。王安忆的小说中女性的思维特别强,带了一种理智去写小说,比如“三恋”…… 戴:你认为理智地写是女性特征? 王:不全是。王安忆是很怪的,她写女性生活比较多,视角也是女性视角。新三巫是九十年代出现的陈染、林白、海男。她们和前面六个完全不一样了。她们操持的语言,描写的素材都不太一样了。她们是那种精神和肉体的自我撕裂。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把自己的精神撕成一块一块的,带有一种展示的性质。带有回忆录、(戴:自传?)自传色彩。陈染的《与往事干杯》也带有这种自己撕开血肉的特点。还有一些女作家的作品是一种拼贴。 戴:拼贴?对了,我发现自从我们有了“拼贴”这个字,好像就不再有“拼凑”。好像随便将一些东西胡乱放在一起,就可称拼贴…… 王:用一个美术上的词叫“装置”。 戴:拼凑也可以称为装置?在我看来装置也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拼贴,指的是在一种似乎极不和谐的、杂陈之中建立一个有机的、全新的表达。那是对艺术创造力的挑战,而不是混乱的堆放。这让我想到,后现代理论的引人,实在给某种文坛现实提供了救命稻草。使用者堂而皇之地运用其中的某些概念、甚至是几个术语。比如拼凑成了拼贴,复制掩盖了抄袭;你们倡导的“新状态”的“状态”代替了平淡乏味。 王:这很有趣。复制和抄袭、拼贴和拼凑,实在很难分开…… 戴:但无疑可以而且必须分开。否则它必然掩盖甚至助长我们现在文坛上比较严重的问题。否则,“后现代”就成了文坛某种恶劣现状的遮羞布。媚俗和媚雅都不能靠一句“填平雅俗鸿沟”而得到赦免。 反诘 戴: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为什么称女作家为“巫”?你的“巫”是否可以通用于男人和女人?第二,你选择九个女作家来代表新时期以来——大概十六年中非常繁荣的女性写作,选择的标准是什么?是她们的艺术成就?社会影响?还是女性意识呢? 王:是两个标准,一个是她们当时在文坛上的地位和她们对其他作家的影响,还有一个是她的创作生命力。她们是否依然活跃在我们当下这个屏幕上。 戴:我明白了。因为如果从当时文坛的地位与影响的角度,从女性写作与表达上,我们绝不能忽略的是戴厚英、宗璞,后面是张辛欣、刘索拉、方方、池莉。那么请谈谈你的“巫”。 王:巫可能是一种男性话语。但在我的词汇里,巫并不是一个贬义词。巫,在我的印象当中,是很有才气,很有灵气,可以通天接地…… 戴:有点神秘? 王:神秘。这是一个女作家的高标准,不是一个贬义词。 戴:我十分明白你的巫是一个高标准。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认定巫与女性或女性写作相连?因为巫这个词有它固有的意义,比如巫文化、巫婆、巫女、巫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称我们的一位很有才气、灵性和成就的男作家为巫?这一定和你对女性的本质认识相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