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作为影响茅盾的重要古典名著,原因大略有这样二点:其一,中国古典小说发展至《红楼梦》,不仅大量描写了女性的形象,而且代表了最富于同情心的妇女观,林黛玉的出现,高奏了一曲中国传统女性追求爱情自由的悲壮的颂歌。所以,从五四开始,新文化的领袖们在批判中国传统时,其否定往往过多,但很少有人不把《红楼梦》看作超越中国封建社会思想的伟大作品。《红楼梦》的精神,正是现代的精神,它引起现代文人的共鸣,正是内在一致的必然反映。其二,现代的作家的描写社会生活创造艺术形象时,不能不面对现实,这就使他们既产生了区别于传统的一方面,也产生了与传统相近似的一方面。臂如他们要描写现代的工业题材,商业题材,政治题材,那就非得另辟新途径不可,但是,当他们面对的是家庭,是婚姻,是女性的时候,那就很难不与传统相关联,因为这类生活中的传统因素,并未完全消失,甚至可以说,在某些方面,依然十分强烈。因此,当茅盾坚信妇女解放的思想,并把中国女性的命运作为自己创作的一个重要方面加以表现时,他与《红楼梦》之间的亲密性,决不下于他与外来文学的关系。《红楼梦》给予茅盾的是理解生命的智慧。我们认为,茅盾创作中的女性形象系列,正是在《红楼梦》的不可估量的影响之下诞生的。 这一影响的第一点是女性观相近。在《红楼梦》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虽只出自贾宝玉之口,但却是整个《红楼梦》的重要思想之所在。受这种想想的支配,《红楼梦》在描写男人与女人时,虽然没有一概地按照这一观点去做,但在整体上,显然是偏向于展示一个个清爽美丽之女儿的内心世界的。一般认为,王熙凤是泼辣歹毒的,薛宝钗是世俗现实的,花袭人是愚昧无识的,但作为各自的生存,她们又是多么地具有复杂性与丰富性啊!而将她们与一个个道貌岸然的男人相比,她们的美丽终究是她们的基本品性。茅盾尽管没有走到接受贾宝玉观点的地步,但他在创作中给予女性之一往情深的描绘,却说明他在《红楼梦》的女性观面前,不是无动于衷的。所以,描写女性的茅盾,不仅对女性之美十分敏感,而且十分赞赏。一个最显明的事例就是《腐蚀》。按照阶级的观点来看,作品的主人公赵惠明是一个蒋记特务。但作家的一枝生花之笔,不仅把这位女性的弱点给揭示出来了,同时,站在读者面前的赵惠明,还以其不可否认的女性美与性格美打动了人心。赵惠明虽然走向了堕落,但促使她堕落的主要原因是环绕她的恶劣社会。在她的内心,良知虽不清纯,却也没有完全泯灭。作者能给这样的政治敌人以一条自新之路,不无瓦解敌人之考虑,但同时,却也十分明白地昭示出作者的潜在意识层面,确实有着更为倾心于女性之美的思维特性。作品结束在这一情节之中,实在令人回味:为了搭救一个已陷魔掌的青年,赵惠明甘冒危险作好了长期苦斗的准备。这一具有真正的战士品格的行为,只能出自潜在地具有战士品格的人的身上,才有在必要时得以展现的可能性。赵惠明最终表示她要象一个男人那样去生存,去奋斗,不是她的自我吹嘘,而是很实在地符合她的性格实际的。这时候,赵惠明不是以其性格的坚强与泼辣赢得了人们的深深同情吗?我们认为,赵惠明类似于王熙凤。她们都是走向了“泥淖”的女人,但她们同时仍然没有完全失去某些性格的优越之处,那种超出女人的坚定、果断、敢作敢为,是令真正的男人也为之倾倒的。 如果把茅盾小说中的女性与男性加以比较的话,我们认为,茅盾在其大多数作品中,实际上描写了一种相当独特的文化现象,女强男弱。这是对《红楼梦》中女儿之美远胜于男儿的另一种诠释。赵惠明所面对的各色男人(不包括小昭),除了用人渣这样的词语形容他们,似乎没有再确切的用语了。他们卑鄙,胆小,唯利是图,没有良知,没有是非,没有明确的爱憎,只是一帮行尸走肉。这些人物可以不说,因为他们大都已是自甘堕落的人,要在他们中间找出具有亮色的人来本就十分不易。即使从茅盾更早一些的作品如《蚀》、《虹》等来看,茅盾等下的女强男弱之表现由来已久。在《蚀》中,章秋柳是一位十分亢奋的女性,你可以批评她的某些性感的行为,不够检点,但你无法否认她生命力的旺盛。她想用自己的性爱去挽救一个绝望男人的自杀,本是近于荒唐的行为,然而荒唐却又体现了章秋柳的侠骨义肠,而把男人缺乏生命力的那种无力无能暴露无遗。我们固然不便说章秋柳对史循的拯救,就是天下女人对男人的拯救,而男人依靠女人去拯救,必然更加增添了女人的魅力。《虹》以描写梅行素走向革命的艰难路途为主线,梅女士虽历经坎坷,却百折不挠。与她的美丽与纯真相比,围绕他的那群男人,不是孱弱就是卑劣。得到她的柳如春太世俗,想得到她的李无忌和徐自强,一个不无反动,一个不无浅薄。而韦玉对她,虽然充分显示了一个好男人的品性,但由于性格的软弱,疾病的摧残,已使这棵男人之树凋谢了它的繁华与热烈,只有哀叹与祝愿,没有决心与行动。尽管后来,梅女士遇到了梁刚夫这样的革命者,这与其说梅女士遇到的是一位真正的男人,无宁说她遇到了一个社会理想。梁刚夫是梅女士的灵魂之火,梅女士只是梁刚夫的一个随从。他们之间的关系,其实只是个人与革命之关系的象征。所以,通观《虹》,能够与梅女士相处日久的男人,没有一个足以称作“男子汉”的。男人在此,再次成为卑劣、庸俗与无能的精神写照。当我们伴着梅女士跋涉而过她的人生之路时,除了强烈的地感受到她的孤独的力量外,很难感受到来自男人的力量。描写这一对立而达到了鲜明程度的应算《霜叶红似二月花》中婉小组与黄和光的创造,这里的婉小姐的美丽,干练,温贤,已成为茅盾小说中最理想的女性,而她的丈夫的不能生育,不能理家,则更加突出了她的内在美与外在美的高度统一。女性在此变得越加崇高,男性在此变得越加卑琐。女强男弱这一对立模式,没有随着茅盾小说创造的发展而消失,相反,它以最鲜明也是最平和的方式结束在没有冲突的和谐之中了。此后的茅盾没有再写更为重要的小说,因此,女强男弱也就成了茅盾现有小说的一个基本特点了。明白这一点,我们会豁然开朗,在茅盾的小说世界中,何以没有生气灌注,顶天立地的男性形象。颇有力量的吴荪甫,不是同样地迷惘与苦闷吗?从表面看来,是作家对一个性格所作的多方面的揭示,从本质上看,这不正是男人缺少真正的男性魅力的一个事实吗?茅盾在《一个女性》中,借人物之口说“男子教坏了女子,原来女子是天真纯洁的:”在《色盲》中又说:“男子都靠不住”,不能仅仅看作是人物的语言,这同样暗示了茅盾对女性的赞美。不这样看,我们就难以说清茅盾何以在其人物形象的创造中,一旦涉笔于女性,语言的活泼与畅达,形象的生动与鲜亮,远非写男性之可比。茅盾这一女性观的形成,可能具有多方面的成因,其中近代西方妇女解放思潮的影响,他早年即投身妇女运动的影响,以及他自己对于母亲的崇拜,都是不可忽略之因素。但与《红楼梦》给他以形象化的影响这一点,必然密切相关。不看到形成茅盾女性观有多方面的原因,会把问题单一化;不看到茅盾对《红楼梦》的女性观的深刻继承,更会说不清何以这样一位革命的战士,一位胶着于社会政治运动的作家,会把女性形象的创造,置诸他创作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