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文学是在西洋文学的启发下产生的,现代文学史上每一位成功的作家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外国文学的滋养。向西方学习,创造我们民族的新型文学,曾是中国现代作家的自觉追求。茅盾就是继鲁迅之后成功地实现了这种追求的杰出代表。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生涯中,茅盾总是从时代与国情出发,始终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为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繁荣和发展作出了不可代替的贡献。但是,茅盾文艺思想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他跟我们的祖国一道经受过许多磨难和曲折。既有成功的决择,又有痛苦的失误。他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前前后后、是是非非,就是这种成功与失误的历史记录。本文就试图通过茅盾与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关系的历时性描述,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关系的考察,进而探索茅盾现代主义文学观的历史文化成因。 一 茅盾,作为中国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家,已被世人所公认。但奇怪的是他却与现代主义结下了不解之缘,从本世纪初大力介绍和提倡“新浪漫主义”,到50年代中期的整体上抛弃现代主义。茅盾与现代主义的关系形成了“始乱终弃”的基本格局。这“乱”主要指茅盾早期对现代主义的模糊观念——将象征主义、唯美主义、颓废主义、理想主义混为一谈,统称为“新浪漫主义”。这“弃”主要指1925年以后全盘否定现代主义,即使到50年代中后期对现代主义的局部肯定也不影响其整体上的否定。为便于叙述勾勒,本文将茅盾与现代主义的关系史分为二个时期:开放活跃期和萧条复苏期。 开放活跃期(1920—1924),这是茅盾介绍现代主义文学最活跃的时期。“五四”时期是思想意识全方位开放时期,欧洲各种新思想新文学纷纷涌向中国,茅盾在“脱离旧套,收纳新潮”的时代潮流影响下,开始对西方流行的各种新派文学发生浓厚的兴趣。从总体看,茅盾在介绍西方各种新派文学时,都经过一番“探本穷源”、精心选择的功夫。他虽然特别重视“为人生”的写实文学,但同时也以“大公无私”的精神介绍西方现代派文学。最先引起茅盾注意的是象征主义文学(茅盾谓之“表象主义”)。1920年1月10日在《现代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 》一文中开始提及“表象派”。同年2 月著文《我们现在可以提倡表象主义吗?》对提倡表象主义作了绝对肯定的回答,并指出中国传统文学不存在象征主义。《诗经》、《离骚》、唐诗、宋词里有比喻而无象征。《石头记》、《儒林外史》、《花月痕》也只有隐喻而无象征。关于象征主义的理论问题,茅盾已在1920年的《时事新报》上发文作了详尽的论述。并说尽管象征主义与现实主义文学相比不是革命的,但仍应提倡,因为象征主义文学也是治疗中国当代社会和人类存在的“过错和弱点”的一味良药。在象征主义作家中,对于当时西方文坛上颇负盛名的波特莱尔、魏尔伦、兰波、马拉美、叶芝和艾略特等,茅盾并无多少热情,却情有独钟地选中了象征派戏剧的代表梅特林克,仅在1921年就写了《梅特林克评传》、《梅特林克旧情人的行踪和言论》和《看了中西女塾的〈翠鸟〉之后》等文。据茅盾回忆,当时中西女塾选中《青鸟》(当时的译名为《翠鸟》),是因为这个剧作表明了她们求光明的渴望,因为《青鸟》的象征意义“就是须自己牺牲然后可得幸福;到光明之路是曲折的,必须自己奋斗”。[1] 这正好与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时代潮流取得同一步调,也与茅盾当时提倡罗曼罗兰式的理想主义相吻合,这大概就是茅盾偏爱梅特林克的直接原因。这时期茅盾介绍较多的另一位象征主义作家是霍普德曼,著有《霍普德曼传》、《霍普德曼的象征作品》、《霍普德曼与尼采》等文。茅盾不仅自己撰文介绍象征主义文学,同时还在《小说月报》上发表有关象征主义的评介文章,如在《法国文学专号》上就曾刊登过张闻天翻译的史笃姆(sturm)的《波特莱耳研究》,文章详尽地介绍了象征主义文学的鼻祖波特莱尔的生平和创作,并给以高度的评价。所有这些都可看作茅盾早期对象征主义的热切关注。 茅盾介绍更多更细致的是未来派、达达派、表现派的文学。到1924年止,他连续发表了《日本未来派诗人逝世》[2]、《未来派之现势》、[3]、《苏维埃俄罗斯革命诗人》[4]和《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5]等文章,介绍了未来派、表现派等现代派文学产生发展及著名作家。他喜欢马雅可夫斯基,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用“生花妙笔”赞颂过十月革命,而且还因为他曾属于未来派,代表茅盾所同情的先锋派潮流。同时指出马雅可夫斯基的未来主义“纵使无关乎无产阶级文化,却真实地表达了无产阶级精神”。[6]在这里值得一提的是,茅盾于1922 年在宁波暑期教师讲习班的讲演——《文学上各种新派兴起的原因》一文。文章集中介绍了未来派、达达派和表现派产生的时代、地域、影响和基本面貌,然后侧重于兴起原因的具体阐释。文章最后指出,文学上各种新派的兴起都是因“时代不同,人生各异,并非原于人之好奇喜新”。新派文学亦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这是启蒙时代不可避免的现象,大家不要以为“只是青年好奇心的表现,不值一笑。须知他们的价值实在高出一笑以上呢!”这些分析,虽未能摆脱社会学批评模式,但却是开放的实事求是的,不仅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即使现在看来也不能不承认其超前性。当然,这种超前的评说并非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而是深受外来影响的产物。在1921后的《小说月报》上,茅盾选登了由海境翻译的日本评论家山岸光宣的《近代德国主潮》、《后期印象派与表现派》和《德国表现主义戏曲》等文,详尽地描述和分析了德国表现主义文学的状况及兴盛的原因。所有这些评价和评说活动,进一步说明了早期茅盾的开放性思维。 二 萧条复苏期(1925年—50年代中后期)。此所谓“萧条”,是就理论倡导和评价现代派作品而言。1925年以后,茅盾似乎无暇顾及或者有意回避谈及现代主义,偶尔涉及,也都作反面材料,所以相对早期的积极评价和提倡便显得有些萧条了。但在艺术实践上,茅盾并未忘却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吸收与化用:如意识流式的心理描写,象征手法的局部运用,未来派式的超速动态描写等,已经成为茅盾现实主义艺术的有机组成部分。此所谓“复苏”,一是指茅盾对现代主义冷落了近30年之后,由于1956年国内文艺界形势的暂时好转,又重新触发了他对现代主义的浓厚兴趣;二是指他在1925年全面抛弃现代主义之后,到了《夜读偶记》[7]又表现出对现代主义的重新审视,不象萧条时期那样全面否定,而是在对现代派文学作些具体分析后,承认其艺术的借鉴价值,因此,比起早期是保守的,比起萧条期又显得比较宽容和客观,故谓之曰“复苏”,而非“回归”。其实从1925年到50年代中后期,茅盾对现代主义的关注从萧条走向了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