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韦君宜说来,想写《露莎的路》这样一部小说并非近事。她说她早就想写,也早就可以写的,但是一直拖到病倒之后。她已经半身不遂,脑溢血发作使她的手脚不听使唤。她想,只要脑子还有一部分管用,只要一天能写一点点,总会有写完的时候,把藏在心灵深处大半辈子的这段亲历难忘的故事说给人听。韦君宜保证说:“反正我写的是我确曾涉足过的生活,我决不愿把虚夸的东西交给读者。” 为什么一个自称“衰残的人”非要将这部小说写出来不可?什么用意?什么“意思”?韦君宜说:“意思见于书本身,不再烦絮。” 这部小说是说四十年代初,年轻的大学生露莎离开官僚家庭辗转来到延安,又到前方,又到北平,一心奔走抗日。作者沿着露莎的足迹,以报告文学的真切生动的笔触和抒情散文的自然流露的挚情,描写露莎随部队进行农村调查,同鬼子周旋;又匆忙地同英俊的宋安然结婚,婚后才发现两人在文化和志趣上都不相同,终于分道扬镖,又和老朋友崔次英结婚诸种遭逢。“抢救”运动中,丈夫被打成特务,女儿也死了。运动过去,大家都平了反,她反而灵魂不安。抗战胜利后,中央机关转移河北,她化装回北平探亲,是出国还是回解放区?露莎面临又一次选择。她终于回解放区去。 本书编者提示说:“能把抗日和情欲、革命和三角恋爱、真理与谬误等等毫不相干、水火不容的东西融为一体的是什么?是生活。能真实纪录生活的,是小说。” 从收到这本册子开始,一年多来,一团火攥在我的手里。 我净手端坐,打开作者1994年用颤抖的手歪歪斜斜亲笔题签的“收阅并希望惠予评说”的这本同年出版的新书。小说通过一个女学生追随革命的经历,真实地再现了延安时期的那场莫名其妙、不甚了了的政治运动和延安知识分子的领袖崇拜、虽苦犹荣的火热心肠。正是这场鲜为人知的“抢救”知识分子运动的“抢救”中的知识分子的被“抢救”引起我莫大的兴趣。由韦君宜笔下的这番描写我想到后来的文革以及文革中莫须有的“516”那桩公案,想到知识分子问题的非同小可, 想到什么才是一生颠沛、一身正气的老作家生前身后名——他们的人格修养和更高层次上的忠诚。 在绥德礼堂,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学生开口就说:“我是国民党特务,我的阴谋罪行很大。我给同学们打饭,是用撒过尿的盆打的,盛饭是屎盆子。”又有一个女生上台像背书似地说:“我们女生组织的有美人计,口号是:你们的战场,是在敌人的床上。”后来竟然揪出六岁的小特务。露莎大惊,知情者告她:“你只要给他好吃的吃上,还不是要她说什么就说什么。” 传达中央精神,说是现已发现大批国民党特务混进边区,混进了党,要求全体干部自己检查自己是不是特务,赶快坦白。“资本家的大小姐还说不是特务?”“证据在哪里?”“证据就是你的父亲!”动员会后,一片坦白交代的热潮席卷了共产党的地委,所有的党员一下子都变成了国民党特务或特务嫌疑分子。 “特务之多,原不足怪”,地委里面越搞越热闹,一再传达中央指示,“开展抢救运动,抢救失足者”,同时发出了一篇铅印的文章《抢救失足者》,署名“康生”。 “露莎的父亲现在还在北平,家里又有钱,不是汉奸能是什么?就是汉奸!”露莎等着有人揪她,“被揪好像无所谓冤和不冤,好像党现在需要大家当特务,那就当一当也是应分的。”“早知这样,就不来了。” 露莎的孩子死了,组织上还在动员丈夫坦白,迎接下一次更大规模的坦白大会,说:“这是光荣的事,是立功的最好机会,现在坦白了照样给工作,再拖延失去机会,那可要送保安处了。别人已经交代了。” 露莎的爱人是这样坦白的:“我从一个共产党员变成一个国民党特务,真是可悲极了。为什么变的呢?因为党要我说的,国民党逮捕了我,凡是被捕的党员非当特务不可。我干了什么坏事呢?我当了一个理论方针性特务,就是不和任何别的特务联系,专从方针政策上破坏,搞一些反动言论。例如‘久假不归论’,‘南开中学论’,这些,使中央政策不能顺利进行。”如此坦白,竟然反映极佳:“他坦白交代的,才是国民党特务的高级阴谋,是他们的真‘红旗政策’,从方针上破坏共产党嘛。共产党怕的就是这一招嘛,比那些发展一大群小特务厉害多了。厉害,大特务,厉害!”这样,一个一个的,宣传部的科长级干部已经全部坦白,成了特务。运动宣布胜利了。 “延安搞‘抢救’运动,只有比绥德更厉害……毛骨悚然。”凡“说过延安吃饭不平等的,说过延安穿干部服的,反正说过延安一个字不是的,通通是特务,一个也跑不掉。”鲁艺一个教员全家自焚,“一二·九”运动成了“特务活动”,让人想起红军时期大搞根本就不存在的AB团。老红军孙以平说:“忍一忍吧,在共产党里,谁都得碰上这么一回。” 露莎哭了,“我们又不是古代的忠臣比干,皇上把我杀了,我还要忠于皇上,你说呢?”丈夫说:“那叫‘愚忠’。你知道不?毛主席规定了‘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如果他不是对这个运动有些怀疑,他是不会这样说的。”露莎说,她读过一本《虞初新志》,“觉得我们以全力挣扎搏斗换来的天下,怎么越看越像明朝。说是皇上没有杀这个忠臣,就是英明,要磕头哭奠。凑巧今天也没有下令杀特务,不是也够英明的吗?”露莎非常激动,说:“成千上万的青年抛家舍业,不相信国民党的一切号召,情愿到延安来吃苦,都是白费的了。延安不相信我们,共产党不相信人们……还得口口声声热爱党中央,永远忠于毛主席。”她说:“这里就有这么个奇怪的逻辑,在我一心忠于党的时候,一定要批判我,冤枉我,说我不忠于党。在我心里已经实在没有什么信心的时候,却要我天天宣布自己一心忠于党。这是什么世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