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80年代中期出现于中国文坛的寻根小说,表现出与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相似的民族文化危机感和强烈的民族意识,作品都着重对民族特性进行了发掘、阐扬和批判。寻根小说明显受到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启迪和影响。但寻根小说存在既排斥西方文化又模仿魔幻现实主义,既否定“五·四”文学传统又不自觉地回归“五·四”文学传统等矛盾。魔幻现实主义和寻根小说的经验表明,民族性不排斥向外借鉴,民族性并不是死守传统的保守性。 关键词:民族性 寻根小说 文化传统 魔幻现实主义 “五·四”文学 毫无疑问,寻根小说曾以它强烈的民族意识,给新时期小说写下了重重的一笔。文化寻根小说,早可追溯到王蒙1982年开始发表的《在伊犁》系列小说。到1985年前后,文坛吹起“寻根”热风,出现了一批“寻根”小说,其表现的民族文化危机感,复苏民族文化意识的强烈愿望,以及对民族特性的挖掘,都不禁使人联想到当今风靡世界,并影响中国文坛的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 一 魔幻现实主义是本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拉美形成和发展起来,六七十年代达到高潮的文学流派。它借魔幻来表现现实,即把现实放到一种魔幻的环境和气氛中客观地、详细地描写,给现实披上光怪陆离的外衣,却又始终不损害现实的本质。这种新的现实主义,是拉美现实主义小说传统和由现实激活的民族意识相结合的产物。 自本世纪初开始,墨西哥大革命,两次世界大战和俄国革命,世界经济危机等一系列重大社会事件,使长期生活在贫困与压迫下的拉丁美洲人民日益觉醒,并逐渐形成一种“拉丁美洲意识”。虽然,拉美各国在社会、政治和经济发展水平等各方面都存在差异,但在遭受殖民统治和外国资本渗透、掠夺方面有着共同的经历,文化传统方面也有共同的特点。西班牙语世界源远流长的美洲主义思想,独立战争时期博利瓦尔的拉丁美洲大统一思想,同样的重新沦为殖民地的危机感,使这些有着共同历史、共同语言、共同文化传统和共同处境的拉美人民空前团结并导致这种统一的民主主义意识的形成。在这种意识的影响下,拉美历史学界、语言学界和文艺界的知识分子掀起了一场“寻找民族特性”的运动。在文学领域里,作家们意识到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纷纷用文学作品来反映拉美神奇的现实,真实的面目,反映时代的精神,民族的气息。他们反对脱离拉美现实,一味模仿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倾向,把注意力从现实的和传统的生活范围展开,深入到广阔的自然、几乎被人遗忘的生活角落和历史往事,去发掘民族文化传统,包括曾被西班牙殖民者毁灭性摧残过,长期处于孤独状态的印第安文化遗产。在这场运动中,一批才华横溢,富有创新精神的作家脱颖而出。他们创作出一大批质量高,风格独特的文学作品享誉世界,被西方评论家称为一次“文学爆炸”。 中国的寻根小说,也是由作家们强烈的民族文化危机感所催生的。面对新时期以来西方哲学文化思潮的再次涌进国门,在一种世界意识的参照下重新对自身的历史和文化传统进行反思,一些作家认为,是“文革”使中华民族的文化几近崩溃,民族优良传统被破坏,从而导致各种不正之风产生;传统文化之根已经断裂,文学应该担负起“寻根”的责任。他们还由此追溯至“五·四”新文化运动。如阿城说:“五四运动在社会变革中有着不容否定的进步意义,但它较全面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加上中国社会一直动荡不安,使民族文化的断裂延续至今,‘文化大革命’更其彻底,把民族文化判给阶级文化,横扫一遍,我们甚至差点连遮羞布也没有了。”〔1〕韩少功说:“五四以后, 中国文学向外国学习,学西洋的,东洋的,俄国的和苏联的;也曾向外国关门,夜郎自大地把一切‘洋货’都封禁焚烧。结果带来民族文化的毁灭,还有民族自信心的低落。〔2〕李杭育甚至对当代中国人向西方文化的“拿来主义”深表忧虑:“其实何止文学,中国的整个现代文化都在向西方拿来……我们中间的许多人,穿西装,坐沙发,吸西式的烟卷,喝雀巢咖啡,听迪斯科音乐……在你我的身上已经没有很多中国的气味,中国的气质。我们的民族个性在一天天地削弱,民族意识是愈来愈淡薄了。”〔3〕作家们因民族文化之根的“断裂”而痛心疾首, 为民族意识的日益淡薄扼腕长叹,因此要用自己的创作来寻求对民族价值的重新评价,复兴民族的传统文化。虽然这种寻根意识的产生与魔幻现实主义产生有着不同的国情背景,也没有那种波及整个文化界的轰轰烈烈的寻找民族性运动作依托,对民族文化传统被削弱的忧患程度不一,但都有共同的出发点:反对文学脱离本国现实和传统,反对一味模仿西方文学,警惕殖民主义文化卷土重来。 二 寻根小说作家对民族文化之根“断裂”和民族意识消亡的担心并无可靠的现实依据,观点也不无偏颇。但尽管如此,他们寻找和挖掘民族文化“优”根以和所谓文化传统“断裂”的现实相对照,并对现实进行批判的初衷,却导致了一些宏扬民族精神的作品产生。 莫言的“探索性长篇小说”《红高粱家族》,试图通过“红高粱家族”的族史,来探索中国人在历史的新旧交替时期所遇到的种种国民性格问题。小说竭力颂扬以“我爷爷”、“我奶奶”、罗汉爷等为代表的祖先敢作敢为,敢爱敢恨,与红高粱共存亡的英雄历史,着重描绘他们的粗野、热血和火性,以及他们求生的意志、抗争的勇气和追求的执着,并用以同懦弱无能,工于算计,伪善胆小的现代人作对比。令人耳目一新,为之振奋。张承志《北方的河》、《辉煌的波马》等小说,有对人生意义的确定和对传统世俗观念的超越,也有对原始野性、刚健之美的“力”的追求。小说中男子汉跃入黄河的身影,碎爷那颗“打不垮的心”,都以一种顽强进取,生生不息的民族韧性精神进入读者视野,挥之不去。这些都不禁使人联想到卡彭铁尔的《这个世界的王国》、阿斯图里亚斯的《玉米人》和彼特里的《黑薄荷》等等小说。它们不仅展现了神秘莫测的美洲世界,而且在这个扑朔迷离、移人神思的背景下,展开了一幅幅民族斗争的画卷。马康达尔联合黑奴,焚烧庄园,举行武装起义,立志把白人主子从海地驱逐出去。起义遭到了法军残酷镇压,马康达尔沦为俘虏,被活活烧死。黑人心中的种族仇恨之火并未就此熄灭,反被剑与火磨砺得更加炽烈。他们在布克曼领导下,举行第二次武装暴动,用复仇的钢刀和长矛击败了强大的殖民军(《这个世界的王国》)。为了抗击危地马拉玉米种植主们焚毁森林,吞并土地的暴行,玛雅部落人在部落酋长加斯帕尔·伊隆率领下,进行了一场保护土地的英勇斗争(《玉米人》)。委内瑞拉布里亚矿的黑人奴隶米格尔,为了自卫,与黑人兄弟一起揭竿而起(《黑薄荷》)。这些小说在拉美国家不同文化传统的交织和冲突中,突现了被压迫民族对自由和幸福的向往,以及为此而奋斗不息的精神。虽源自不同的传统和文化背景,但寻根小说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都表达了对生命强力和顽强不屈斗争精神的热情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