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不同意关于《伤逝》主题的传统看法。认为《伤逝》的主题内核是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求。并将作品的意蕴揭示过程分为终极意义的憧憬期、现实生活的品味期、凡俗人生的彻悟期、生命追求的抉择期等四个阶段。鲁迅对这部小说的创作主旨的卓然确立和题材的独特处理,体现了他“开掘要深”的创作主张,使小说超越了《娜拉走后怎样》单纯分析社会问题的深度,超过了当时许多同类题材的社会分析和心理分析小说。 关键词 思辨性抒情文体 生命终极意义 凡俗人生 “真的人” 一 鲁迅的《伤逝》以沉郁舒缓的笔调,谱写了一曲失败爱情的悲歌。小说艺术上的独特之处,在于采用了“涓生手记”的叙事方式。这就使作品偏离了对男女主人公爱情历程的全面考察,而将叙述重心落到涓生身上,把笔力集中于涓生的思辨、感叹过程及其追忆的外在和内心生活的情景,小说的内涵也随之超越了情节包含的显态社会价值而别具深意。 《伤逝》发表以后,论者对其主题作了各不相同的阐释。 解放前,有论者认为《伤逝》表现了奋斗者“生的意志”,也有人认为它是表现青年一代为什么“捐弃旧友,走向新生”。这种看法是论者身处其境对涓生、子君人生故事的一种知性把握,对《伤逝》主题的一种朴素的直观,它具有相当的准确性,但缺乏对作品内蕴周密细致的考察,理论深度和历史深度都嫌不够。 周作人则几十年不变地坚执一个“怪论”,认为《伤逝》表现的是“兄弟失和”的痛苦和悲哀。笔者认为,周作人观点的精辟独特之处在于,他别出心裁地抓住了作品人生体验方面的内涵,并从创作者的心态入手进行分析。但周论的偏狭之处恰恰也在于用对创作者个人心态的“索隐”,取代从作品出发对其主旨的科学分析,并以此抹煞了小说的多重意蕴和典型意义。 建国后的评论者大多从反映论、认识论的角度剖析《伤逝》,对涓生子君爱情悲剧的根源,提出了经济压力、个性解放未能和社会解放相结合、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具有不可避免的缺陷和不足等几种主要看法,并相应地形成了关于小说主题的几种观点。这些看法都说出了《伤逝》的部分内涵,但他们实际上是首先观察分析了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涓生子君这一类人的生活轨迹和精神特征,再以之去套《伤逝》这部作品,并将社会历史原因看作人物悲剧的最终根源,从文本的具体实际出发则做得不够。如果《伤逝》这部作品,并将社会历史原因看作人物悲剧的最终根源,从文本的具体实际出发则做得不够。如果《伤逝》是一般的写实型社会问题小说,他们的方法是能够毕其全功的。但是,鲁迅对涓生子君爱情悲剧的认识,已经超越了社会历史层面,并创造出思辨性抒情体这一文体形式作为他思维成果的相应载体。社会学批评论者却将社会历史原因看作人物悲剧的最终根源,而把小说的情感内涵和形上意蕴仅仅当作人物性格的表现。这种本末倒置就导致他们对《伤逝》意蕴的把握失之肤浅,对涓生子君爱情悲剧原因的剖析本身,也存在隔靴搔痒和难以自圆其说之憾。 “经济压力”论者认为,没有经济的独立,涓生与子君的爱情缺乏相应的物质基础,这才引起感情的变异,导致双方关系的最终破裂。在这些论者看来,《伤逝》是沿着《娜拉走后怎样》强调人格独立依赖于经济独立的思路,对“娜拉”们出走以后“不是堕落,便是回来”的形象化剖析。其实,“涓生手记”形式表明,《伤逝》的创作主旨已发生变化,艺术重心转移到了男主人公涓生身上。从作品本身看,涓生失业是涓生子君爱情的一个重要转折,但事实上在失业的打击来临之前,他们的感情就已存在裂痕和危机,失业起的不过是催化剂作用;而在涓生失业的最初阶段,短暂的慌乱、怯弱之后,“外在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涓生反省爱情生活形成的核心观念是,“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但在涓生乃至鲁迅看来,纯粹物质性的“活着”乃是一种“苟活”,“人必生活着”的“生活”一词指的应当是在“为了奋斗者而开的生路”上活着。何况从常理来看,偌多的人间夫妻在更艰难的经济境况下,同样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夫妻恩爱苦也甜”,就是中国贫贱夫妻爱情生活的写照,即使经济压力真成了涓生子君爱情悲剧的决定性因素,不也恰恰显示出他们身上存在着其他的主观原因吗? “个性解放”论者认为,涓生和子君没能把个性解放和社会解放相结合,未能在社会解放的历史洪流中找到共同的思想基础,结果他们美好的爱情被强大的社会黑暗吞没了。这是一种社会一解放就天下大吉,“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庸俗社会学思维。其实“多余人”自有”多余人”的爱情,问题恰在于,子君对做家务、侍奉自己爱人的“多余人”位置心满意足,涓生则认为如此活着卑琐无意义,不是位置本身而是对这种人生位置的价值判断才是他们的分歧所在。而认为涓生子君投身社会前进的历史洪流,爱情就保险了,则是一种简单幼稚、一厢情愿的乐观构想。共同的集体事业能暂时冲淡和压抑个体对自我人生意义的追求,甚至造成集体理想就是个体价值所在的表象,但它决不可能永久地取代和消泯这种追求,因此,相同的社会理想不等于爱情的共同思想基础。殊不知,在革命胜利后,革命队伍内因种种原因造成婚姻悲剧的比比皆是。历史决定涓生一代人大多数会走上个性解放与社会解放相结合之路,这也造就了许多美满的爱情,但它并不是消除涓生子君“这一个”的爱情悲剧的充分条件。 “知识分子缺陷”论者立足于从对象主观上寻找原因,较前两论有其深刻性。然而,当时同类知识分子中,携手前进或共同妥协堕落而保持爱情婚姻关系的均有其人,何以唯独涓生子君不能进则同进、退则同退,而是互相失望、冷漠,以至最终分手呢?关键在于他们各自对爱情所要求的内涵实质上是不相同的,作品对这种歧异的深刻揭示显然被论者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