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学艺术的创作中,象征是被广泛使用的一种表现手法,尤其是新时期以来,在小说创作中越来越受到作家的青睐。许多评论家充分注意到了这一文学现象,给予了比较中肯的总结和阐说。我们对象征及象征的现代品格进一步给予科学的研究,对于小说创作及解读一个时期以来的小说创作会有所裨益的。 象征的演变与发展 象征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解释。广义的解释为用具体事物表示某种抽象的概念或思想感情。狭义的象征是指文艺创作的一种手法,它通过某一特定的具体形象以表现与之相近或相似的概念、思想和感情。 我们所研究的象征,主要是指狭义的象征,即艺术的象征。艺术象征是一个由个体象征、群体象征到整体象征的演变和发展过程。 由广义的象征借用到艺术中来,其内涵扩大,外延缩小,属于个体象征阶段,它的特点是点线性,它的观念单一、定向,确立其象征义明眼人一见便知,清楚明白,不会误解。阿拉伯著名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中许多寓言故事,《伊索寓言》和我国许多神话故事,如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等都从幻想中折射生活的某些本质方面,具有浓郁的象征色彩。象鲁迅先生的《药》的结尾花圈的象征义,单一、定向,又较确定,不会引起歧义,故事本身与象征义即故事的隐喻基本是“一对一”的,有点线的对应性,是谓个体象征。 个体象征在我们今天的使用比比皆是。比如在我国,“龙”是中华民族的象征,炎黄子孙是“龙”的传人,在西方宗教艺术中,百合花象征了玛丽的童贞,羊羔象征了信徒,两只鹿在池塘边饮水象征着信徒们的欢乐等。至于说我们常谈的,把泰山顶上的青松比为革命者的坚强不屈,把红心比为忠诚,把礁石比做中坚力量,把草鞋、针线包比做艰苦奋斗的传统等都属于个体象征,因为用得太滥,显得俗套。 由于个体象征的单一性,所以它的艺术感染力很薄弱,随着写作表现力的提高,在创作中使用象征日趋复杂化、面积化,是谓“群体象征”。它往往以环环叠加的形式镶嵌于作品中象一片氤氲生烟,蒸腾着思索和寓意的长河,有机地构成小说的旨趣与意蕴。比如《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性格是多侧面的,他天真而又固执,残暴而又温良,凶狠而又敦厚,既有年轻人的任性负气而又尊敬他人。忘我的战斗精神,温厚善良和捍卫自己尊严、荣誉的意识构成了阿喀琉斯的主体性性格,同时又有自身难以克服的弱点。阿喀琉斯的多重性格恰恰象征了希腊民族的品格。别林斯基在《诗的种类的划分》中说:“长篇史诗的人物应该是民族精神的充分代表,但主人公应该以自己的个性表现民族力量的充沛,民族精神的全部诗意。荷马的阿喀琉斯就是这样。”与中华文化相比,希腊民族的行为动机更多的不是为民族集体利益,而是为满足个人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他们为地位、财产、爱情、复仇甘愿冒险,在他们看来与其默默无闻的长寿,不如光荣的冒险,以巨大短促的欢乐和壮烈的死去,来显示自己的勇敢、智慧、技艺和健美。因而阿喀琉斯是希腊民族的代表的象征。这是希腊民族的优点,同时也是他们的弱点。阿喀琉斯的母亲海之神出于疼爱儿子,曾倒提着儿子的双足将他全身浸入冥河而使阿喀琉斯刀枪不入。或许是海之神的疏忽,也许是命运使然,敌人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脚后跟,那是唯一没有浸泡过的地方。这是一种隐喻,是一种暗示,它象征了任何一个人、一个英雄、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弱点。“脚后跟”是阿喀琉斯的肉体上的弱点,而阿喀琉斯“不想再要那种超于整个大军之上的荣誉”(伊利亚特),即民族的集体利益和荣誉以及阿喀琉斯式的自由放任、漫无矩度的个人主义,则是希腊民族乃至西方民族的致命处。由此,我们可以充分地认识到,阿喀琉斯故事的象征义决不是单一的、纯粹的,而是丰富多采和复杂多维的。这是由一系列象征形象构成一个复杂的象征体所形成的艺术效果。这就是我们所谈的群体象征。与个体象征相比,它演变发展了,是一个由点线到面的发展过程。在新时期小说创作中,使用这种手法来增强作品的力度、深度和广度,产生了许多优秀小说。比如早些时候,张抗抗的《红罂粟》、张承志的《黑骏马》、邓刚的《龙兵过》、铁凝的《麦秸垛》、《棉花垛》,以及近些时候,铁凝的《孕妇与牛》,方方的《风景》、《黑洞》,特别是贾平凹的《瘪家沟》、《油月亮》以及《龙卷风》、《太白山记》中的一些篇什,都是使用多体象征而达到了很高艺术境界的典型作品。多体象征已具有了很强的现代意识。 象征手法再进一步演变和发展,就成为今天最现代意识的整体性象征。这个时候的象征已不是点线和平面的问题,而是由象征构成一个完整的艺术世界(即小说世界)。小说的全部内容依仗自己的结构,融铸成一个定向而不定量的象征实体,即作品的整体意蕴完全是由一个个象征片断所构成的一个象征体系来表达的。这是我们不少小说作品所具有的艺术特征。王蒙的《葡萄的精灵》、《坚硬的稀粥》,张承志的《大板》、《北方的河》、邓刚的《迷人的海》、贾平凹的《佛关》、《烟》等,都是整体性象征巧妙使用的典范之作。《葡萄的精灵》可以让人感到作家其意不在酿酒,而是人的品德性格的酿造与形成;《坚硬的稀粥》也不在于天天喝粥,而是对人生、社会、历史、时代的泥古不化、陈陈相因的揭露与批判。《迷人的海》也不仅仅是精心描绘两个海碰子与大海的惊心动魄的搏斗,而是象征着犷悍、冷酷、拼杀与死亡,但又是热情豪迈的历史,是一个坚定、硬朗地“追寻”的人生观念,是一种被现实的挑战所唤醒的现代意识。《大板》、《北方的河》都可以说是充盈着人生意蕴的整体性象征描写。贾平凹的《佛关》、《烟》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作品。 《佛关》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具有虚幻色彩的丑镇,村里的人都头大腿短或臀肥头小,奇丑无比,唯独兑子和表哥漂亮英俊得很,但丑镇人疯一般地嫉妒,不可容忍,凶神恶煞般地毒打表哥和割掉表哥的“尘根”。丑镇人都追求兑子,都意淫兑子,表哥与兑子野合,整个丑镇“结了婚的”“都没空过”,“光棍都手淫”。兑子画佛,人们求她画佛完全是因为她美丽无比,甚至兑子的去留直接影响丑镇的兴衰荣枯。小说虚实相依,显隐相济,神秘奇诈,荒诞不经。《烟》则从佛教“神不灭说”、“轮回说”中汲取灵感,创造了一个蕴含佛理的“灵魂转世”的故事。石祥七岁突发烟瘾,恍惚中发现自己前身是一个眉目清秀,威武显赫的山大王,抽烟有奇功,吐出的烟圈能套住想暗算自己的阴谋者,甚至他前身用过的烟斗在人迹不到的险处找到。可他继承了山大王的烟瘾,却未能继承其美貌风流,石祥太憨。在南疆石洞里成了边防战士的石祥突发烟瘾,又无烟可吸,朦胧中又梦见自己的来世是一个囚犯,在狱中无烟可吸,直到临刑才抽了一口烟。待他洞中醒来恰被飞石击中,临终也抽了一口烟。三世轮回,清晰可见,命运不同,秉赋迥然。山大王——憨厚的战士——囚犯,唯有嗜好、归宿一样——吸烟和死。作家在这里并非真正来探寻“古赖耶识”(佛),并非真正探寻世界万物精神本源这一佛理的内涵,恐怕是以石祥三世轮回的故事构成一个整体性象征来探寻人类的繁衍的异化现象和人性的退化现象。《佛关》重在写食写性。小说中不停地打胡基、拍手印,兑子与表哥与“我”的野合及血手印,兑子与傻保贵奇谲的婚礼,排成长队的蝴蝶,割掉“法根”等,都是由暗喻、借代、变形、魔幻构成一系列象征形象,从而构成“佛关”的整体性象征艺术,在淡化古代神话精神和人性善的基础上,揭示人性之恶,揭示“人心的黑暗”和“历史的黑暗”,展现在读者面前的是现实与虚幻相交融的独特的象征世界。这些小说重在泛起普遍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无意识、潜意识及集体无意识,在反历史、反伦理的表层下达到一个更高层面的现实主义的理性要求,它们不仅仅写“原始的神秘感”,而是更贴近现实生活,张扬出了对人类命运、人类自身和自然存在的深刻反思,对历史化、伦理化持一种批判态度。面对现实的灾难与厄运,面对人自身的异化和退化现象,更加注重人自身,注重在痛苦中思索人类的命运,进而探求医治人类自身的妙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