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创作活动,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而一种自觉的、具有现代意义的女性写作的出现,则是晚近之事。今天,对一个女作家来说,问题的关键已不在能否表达,而是这种表达是否源自女性的本己经验。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是,今天尽管女性的解放已迈出了大大的一步,譬如爱情、婚姻、就业、参政等等权益的获得,但她们所处的仍是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几千年历史的延续和文化的承传,决定了女性是在男权文化的熏陶中“成长”起来的。她们的身体、情感、心灵需求被刻上了一道深深的男性文化的印迹。尽管有许多女作家在写作在表达,并且有的还十分“女权化”,但常常是她们的这种写作,这种表达在无意识中却变成了反映男性需求的“他者话语”。 一种真正的女性写作并不意味着在意识形态领域和男性相对抗的文化姿态。说到底,女性写作的根本依然在于写作,一种对人类生存的限度与可能的诗性表达。但它是女性的,这是一种源于女性的身体与经验并终结于女性的身体与经验的表达。 身体的语言 女性的存在是一种“身体的存在”。之所以说是“身体的存在”,是因为在一个由男性与女性组成的人类社会里,“身体”对女性来说具有异乎寻常的意义。它是女性赖以确立自己、证实自己的存在尺度与价值尺度。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社会,男性靠的是生存力,靠的是金钱、权势、地位而不是身体来证实自己的存在与价值。这里所隐含的另一意思即是说,男性是女性身体的拥有者和占有者,女性因自己的身体进入男性的世界而存在。 对女性身体的关注,是人类文化中的久远弥长之事。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在其文明的源头,都对女性的身体与容颜予以了几乎一致的唱赞。在《圣经》和《诗经》中,都可以找到这样的例子。 把女性的身体与物相类比,不仅成为一种文学描写定律,而且也成为一种普泛的人类文化心理。它以一种文化的形式代代相传,渗透于人类社会的整个经验领域。 在把女性比喻为鲜花、饰物、柔顺温情的“鸽子”的赞美声中,女性有血有肉、有情有爱、有灵有性的鲜活人体沉没了。作为人而存在的女性被置换为一道风景、一具玩偶。当她青春秀丽时,人们在这里观赏、流连;当她韶华黯然时,她成为一枚秋天的落叶,散落在一条无人问津的荒凉小径上,偶尔有脚步从她身上踩过、消失。 并不像人们通常所意识的那样,女性写作即是在文学领域内进行女权化的声张,向男性要求平等的受教育权、工作权、参政权,在爱情、婚姻、家庭、生育等方面的自主权。我并不否认以上诸方面都是一个女性应拥有的起码权益。但那是一个文学领域之外的社会问题。作为一个写作者,一个纯粹的女性作家更关注她所传达的写作经验对人类想象空间和存在可能具有的美学意义。 在一个男性中心的等级社会里,女性天生就是被“塑造”而成的。如果一个女作家是凭藉惯性,依靠历史、文化传统、社会经验而写作,那么她很难保证自己的这种写作不是男性欲望的变相表达。改变数千年的历史所造成的男权等级社会,在人类的整个文化领域和经验领域清除男性欲望的“他者话语”,这是一个女性作家所无法承担的超限重负。即使她勉力去承担了,这种承担会不会变成一种西绪弗斯式的荒诞? 写作,本来是人类本真经验的表达。可女性的写作一开始就处在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为了避免成为男性欲望的无意识表达,女性作家不可能依靠既有的历史、文化传统和社会经验而写作。为了使女性写作的纯粹性浮现出来,一个女性作家首先要做到的恰恰是拒绝历史、拒绝文化、拒绝社会。通过对现存的一切进行“悬搁”的策略,女性作家才能够从男性文化无处不在的经验领域抽身而出。无历史、无记忆是女性写作本真性的首要前提。如果说文化记忆、现存经验对女性写作是无效的,那么女性作家从何处才能找到自己的写作赖以发生的经验滋生地?从男性文化经验领域抽身而出的女作家别无选择,她只有回到“一间自己的屋子”。在一个男权文化的等级社会里,女性作家真正能拥有的也就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在“一间自己的屋子”里,女性作家拥有的不仅是一处栖身之所,而且也是一块浪漫之地。 在自己的屋子里,进入女性作家视野的首先是她自己的身体。在这里,没有他者的存在与窥视,女性作家得以以人的眼光第一次打量自己奇妙的身体。她谛视它、触摸它、展示它、冥思它。于是,女性的身体复活了,在女性写作中,各种有关女性身体的眩目感性经验成为一再重复的主题。 在男权文化中,女性是作为“风景文化”、“娱乐文化”或生殖繁育的工具而存在。女性人的意识的觉醒,势必与主流的男权意识构成一种紧张、尖锐而无法解决的矛盾冲突。女性欲把在男权文化中被扭曲了的异性爱还原为一种正常的、自然人性之爱,这注定要遭到男性权力话语机制的压抑、扭曲。异性爱的无望与失败,使一些心性高洁、超凡脱俗的优秀女性走向了同性恋。“女同性恋的存在,不是作为一种‘性选择’或‘另一种生活方式’,甚至不是作为少数人的选择,而是一种对统治秩序的最根本的批评,是妇女的一种组织原则”[①]。在现实生活中,这种论断未必妥当,而在一些女性作家的创作中,却多少可以发现这样的倾向。在林白和陈染的小说中,女主人公起初都试图和男性去建立一种美好、和谐而又相互人格独立的情爱关系。但在她们的潜意识深处,对男性那种女性占有者的焦虑却始终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