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沈从文的湘西散文系列是其创作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论证了他的这组散文的审美理想、文化意蕴及其在文体意识上的创新,从而得出结论:沈从文的湘西散文是二十年代散文发展最后的又一高峰,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 关键词 沈从文 湘西散文 人性 文体意识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是以他那才情横溢、色彩斑驳的小说饮誉文坛的,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他的散文创作亦因其对理想和美的渴求,对民族,人生命运的不倦思索和关注以及在语言、风格、文体上的创新面具有重要的美学价值,构成了他创作中的一道奇异景观。当年重要的文学评论家刘西渭曾以惊奇的口吻赞叹道:“那个最大的故事,他一直当做背景在烘托的,如今他索性用一本书说他一个尽情,就是这本《湘西》”。[①]虽然50年的时光悄悄流逝,涤荡、湮没了人间无数往事,然而沈从文当年以湘西为背景写作的散文《从文自传》、《湘行散记》和《湘西》等我们今天读来仍是倍感亲切,仿佛在听他讲述一个个娓娓动人的故事:美丽、哀婉而又忧愁。他的这些散文以其独有的审美方式描绘了湘西的山光水色和风土人情,溶入了自己的赤子情怀和对民族命运的不倦叩问,充满了思辨和力量的艺术神韵,构筑了一部奇幻的人生大书,代表了他散文创作的最高成就,招引着我们去捕捉,去研究。 一 沈从文的散文创作集中于三十年代,当时的中国正处于外忧内患、战争频频的苦难岁月,作为一个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沈从文对当时的时局是颇为忧虑和不满的。他敏锐地感到剧烈的社会变动给中国各地域、各阶层人民带来的冲击和震动,甚至连长期与世隔绝、近乎原始生活状态的故乡湘西也正逐步瓦解着固封千年的民族文化传统和心理结构,为此沈从文的心理情感是非常复杂和矛盾的,这些都在他的这组湘西题材的散文中反映得再清楚不过了。他曾这样描述过自己湘西散文的创作主旨:“这个小册子(指《湘行散记》)表面上虽只象是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般性游记,其实每个篇章都于谐趣中有深一层感慨和寓意……内中写得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容易维持下去,终将受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②]沈从文面对时代激流的漩涡,在其散文中对湘西社会各阶层进行了全景式扫描,并对民族的历史、现在、未来进行了深层次的严肃思考,客观地再现了中国偏僻地区的历史风貌。 客观地讲,沈从文是毕生尊奉其一再强调的文学家人格独立和文学独立的美学理想的,这就决定了他断然反对把文艺当作政治附庸物的载道文艺观,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主张艺术要脱离人生。相反,他却积极评价文艺的批判功能,要求作家深入追寻社会的弊病:“能够追究这个民族一切症结所在,并弄明白了这个民族人生观的虚浮、懦弱、迷信、懒惰,由于历史所发生的坏影响,我们已经受到了什么报应,若此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还有什么悲惨场面”。[③]因而当沈从文跋涉、憩息于这块美丽的故土时,他的眼光紧紧盯住了这片土地的主人,触及到他们的生活、命运及灵魂,时而为他们顽强不息的雄强精神而叹服,时而为他们的保守、自甘堕落而担忧,温情的笔墨下流淌的是一个知识分子的人道情怀和无言的哀戚。 湘西属于苗、汉等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这里本来物产丰富,山岳隐秀,然而由于交通不便,加之统治者错误的民族歧视政策,导致民族不和,军阀混战,造成了该地区长期的闭塞和落后,《从文自传》便清晰地反映了清末、民初这段时期的社会动荡。这里到处都是野蛮而残酷的杀戮,没有任何法律的约束,统治者经常捕杀苗民,迅即予以处决,每天都达数百人。《清乡所见》、《怀化镇》等文中都详细描写了统治者屠炭生灵、令人发指的暴行,《湘行散记》等篇中也直率地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政权围剿、迫害革命者的不人道行为,确实体现了沈从文对当局者的批判和不合作的态度。联想到沈从文三十年代对国民党捕杀进步人士及文化围剿所持的严正立场,人们有理由认为他在自己的散文中溶进了爱与憎,捍卫了生命及艺术的尊严。 沈从文所处的历史年代,正是中国强权专制制度空前黑暗的时代,“专制制度的唯一原则就是轻视人类,使人不成为其为人”,“使世界不成其为人的世界”。[④]严酷的政治现实使昔日的湘西正发生明显的变化,农夫、矿工、水手、寡妇、妓女一个个处于赤贫的生活状态,在社会的最底层拼命挣扎、痛苦地呻吟着,有的失去了原始生命的剽悍和天真,一步步走向堕落。在《湘行散记·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一文中,作者精心捕捉到一个镜头:一个老头子水手与乘客讨还价,为一点钱互相谩骂,末了在石上一五一十数着。这同我们在《边城》中看到的翠翠和爷爷的善良、豪爽该是怎样的不同。难怪作者在文章中感慨道:“人快到八十了,对于生存还那么努力执着,这人给我的印象真太深了。但这个人在他们弄船人看来,一个又老又狡猾的家伙吧”。马克思曾愤怒谴责资本势力破坏了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使人和人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和现金交易,沈从文尽管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还不可能达到这样的认识高度,但他的这些作品却以艺术的审美方式比较准确地把握了湘西的社会现实,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