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认识迟子建的小说创作:她以其独特的地域性艺术视角,展现笔下人物特殊的生存形式和生命状态,反映他们不同的人生世界。 具体地说,迟子建的独特性就在于,她将故土人生表现的特殊方式作为其艺术特征的生长点,并以此为根基构筑她小说的艺术世界。在创作中,迟子建往往以地方的习俗风物、人物情感和生活故事作为她叙事的三元构架,在其交叉、融合和变化中,形成她独特的叙事方式,“把生活中本然的、真正的美显示出来。”[①]其中有人物自身的逻辑,也有作家对生命的体悟。因此,她才不同于其他作家,包括不同于本地写作同类题材的作家。迟子建这几年引人瞩目,其原因也在这里。虽然她不以深刻见长,却凭自己艺术表现的独特性取胜。可以这样说,自有迟子建,人们才真正认识了大兴安岭、黑龙江和北极村,才了解了那里的历史、生活,人们的命运、喜怒哀乐、奇闻轶事。而这一切,正是在迟子建三元构架的叙事中,散射出不同的艺术光彩,令人刮目。 在以往的创作中,叙写习俗风物,多是作为环境背景,体现人事的外部风貌,或者作为一种文化意识融入人物的生活中,从而给故事带来乡土气息,别有一番风味。而在迟子建的许多作品中,则对此进一步深化,把习俗风物看作是人物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们生活中的血肉经脉,深深进入人物的灵魂乃至生命基因里,成为人物和人生不可分割、与之同生同灭的同构物,因此它们同人物的生活、情感交融,难解难分。我们在这里之所以将其分开,只是为了论述的方便,便于分析、讨论迟子建创作的内部机制和规律。从迟子建的创作中我们不难看出,她的成功之作往往是具有这种三元构架的作品,而其中的习俗风物描写正凸现了她艺术创造的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从她最初的创作中就已明显地表现出来。《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极村童话》、《北国一片苍茫》不但使读者领略了大兴安岭、北极村的自然风光、奇异然而却有中华民族传统特性的习俗,更主要的还在于看到了由此而构成的当地人的特殊生活,以及在这种生活中体现出的人生命运,他们生命的挣扎和抗争,丰富的心灵世界。其后,她许多成熟的作品,更强化了这种叙事,《秧歌》、《原始风景》、《东窗》、《香坊》、《大树》等作品,则把这种描写推向极致,简直就成了《清明上河图》式的长卷。然而它们的价值,还不仅仅在使读者赏心悦目,它们更是一个民族、不同人物的生命现实。 对情感的表现,对人物心理的观照,迟子建将这些看作是人物丰富复杂的精神状态的展示,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它有时成为作家描写人物的核心。也许是迟子建对人生的感受太强烈,对她熟悉的人物内心理解得更充分,才在她的作品中有那么丰富深沉的人物情感表现。这种表现即使不是直接的心理刻画,读者也会从人物的行为举止、神情言谈中感觉出来,并受到熏染和激动。而这种情感中有时就融入了作家的情感,所以作家创作时常常“长歌当哭”[②],并以此“给人带来精神上的一线慰藉”[③]。她自己就说《乞巧》、《苦婆》、《支客》就是她哭出来的[④]。至于《白雪的墓园》、《旧时代的磨坊》等佳作,情感的抒发,愈加细腻和饱满,透出作家女性的灵秀之气,并有了摄人心魄的力度,从中我们能够看到有血有肉的人物的活的“魂”。迟子建以地域风情显示了人物情感的独特样式,给人以别开生面的感受。 从本质上说,“生活是生命的质量体验”[⑤]。在迟子建的作品中,生活故事即是人物生存和命运的演绎,它因人物而存在,是人物自身行为的结果,因此它便成为表现人物的载体和支架。但它也有自身的内容,这内容也便表现出一个个人物的内质。一个个人物的生活故事便构成一个生活整体。所以,在迟子建的眼中,生活故事既是内容,也是一种形式,是表现人物的内容和形式,成为她创作的一元构架。总体上说,迟子建并不热衷于说故事,作品中的故事有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不甚具体,只是由人物(往往是一个中心人物)将它们串连成一个整体。表现在创作中,情节被大大冲淡,它只是一个线索和框架,把故事支撑起来而已。所以,她的作品与其说是寻求故事的意义,不如说是寻求人物的意义。由此可见,生活故事同习俗风物、人物情感一样,本质上都是对人物的叙事,人物才是作品的中心。如长篇小说《树下》,构成故事的,大都是女主人公七斗的一生经历,分别写了她在惠集镇、斯洛古镇、白轮船上和农场里的人生经历,而每一处经历又是她自身行为和与他人关系、纠葛中形成的,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的不幸、挣扎与抗争,以及她性格的悲剧,从而得到对人生和生命的体味与感悟。 这样我们就不难看出,生活故事、习俗风物和人物情感这三元构架在迟子建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和意义。同时也由于它们的相互交叉和融合,才使叙事成为一个完整的整体,支撑起作品的中心——人物,人物也才有了独特性,成为“这一个”。迟子建的叙事有风采,人物有特色,秘密也正在这里。在三元构架中,人物情感同地方习俗风物交融,就产生了人物情感样式的特殊性;生活故事同习俗风物交融,生活和人们的生存方式也才有地域性内涵和自身的特色;人物的具有特殊性的情感同具有地域性内涵与特色的生活相交融,也才会形成一个有地域特征的完整人生世界,人物才最终有了本质风貌。 二 但是这种奇特性,也因三元构架近于魔方式的变化而各呈异采。 文学是创造。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变化便没有艺术,有变化才有艺术的活力。但这种变化必须以深厚的生活经验为基础,艺术的表现必须以复杂多变的生活素材为依据,只有这样,作家才能施展才华,创作出别具一格的艺术品。因为一个成熟、有艺术追求的作家,其创作总是循着他个人的经验和艺术特长的轨迹探寻自己的艺术之路和境界。从迟子建的创作看,她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的作品除了内部细微的艺术变化外,还有总体结构上的一些规律性变化。这种变化的突出特点就是习俗风物、人物情感、生活故事这三元构架之间的多种变形,亦即各元构架向哪一元转换倾斜,也便形成不同的叙事格局,产生不同的艺术表现方式。伴随三元构架的结构变化,三元构架之间的关系也随之改变,一种新的艺术形式便由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