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听惯了围剿讨伐先锋小说所组成的批评喧哗,现在,可以静下心来思考一下几年前的先锋小说到底给我们带来了什么灾难或启示,这是一个需要摒弃偏见和简单类比的课题。由于先锋小说在世纪末遭遇了一种被轰炸被肢解的命运,在各种攻击的姿态下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我们重新审识它时,确有进行大观念上矫正的必要。 先锋小说被种种批评肢解为一个头足倒置的分裂、混杂的世界,为时代提供着支离破碎的历史和现实的双重幻象,它不但无法整合人类业已遭到物欲鲸吞蚕食的精神疆域,而且以颓废和毁灭的哀乐加入精神崩溃的变奏。其先天不足表现为欠缺独立个性和民族气派的底蕴,靠着殖民化思潮的输入来延口残喘,它消解了深度,抛空了终极价值,故事向着感觉开放,提供着彼此切割的平面型叙述,它是一种无选择技法、无中心主义、无完整结构的文本实验,解构主义是其理论之源。在表现当代生存实相方面,先锋小说往往无能为力,因为它患有一种“历史的失语症”,先锋作家总是站在缅怀者的地位,放纵着想象,把历史创造成精神的避难所,借此来回避现实境遇中的生存重负,说到底,先锋小说“无从获得一个生存的终极根据来展开对生存事实的审视和统摄”。 这种碎刀零剐式的批评或者是将先锋小说的某些病灶作了放大的说明,夸张的表述,或者是把伪现代派作品和先锋小说混为一谈,或者是无视先锋小说在奇崛的形式下隐藏着极其丰富的生存秘义。如果他们有耐心读完余华的《活着》,格非的《边缘》(均见《收获》92年第6期),如果他们又能掩卷作一番探求性的思考,那么人们也许不会轻易断言先锋小说除了游戏历史和形式游戏之外,就所剩无几了。 在这两部小说中,余华和格非用相当的长度和容量展示了他们对生存境态的由衷感悟,可以说,这是当代先锋小说创作中经过了重锤敲打的力作,它们标示着先锋小说经过了一系列感官和语言的猎奇探险之后,走进了庄重的艺术殿堂,演述着生命在不幸和灾难中保持着自在状态的故事。 “活着”和“边缘”这两个简朴的词语给我们带来了指向幽远的关于生命的妄想,某种相关性的暗示诱惑着我们在闪烁不定的文本中寻找着生命共性的东西,最后,我们找到了一种最朴素的组合——“在边缘活着”,这是生者面临的特异与平凡双向循环的共同境态,也是两部小说中最富本真意义的内质。 这两部发在同一期刊物的先锋小说的近似点很多: ①都以黄昏落日般的老人对一生的自叙性回忆作为叙述角度,并由此建立一种时空由自我调配的叙事框架。 ②叙事时间的跨度从本世纪初期到世纪后期,在这一时间弧度内,历史和现实犬牙交错,将在、曾在、此在三维共存,中国产生着无数悠长韵味的生命故事,引得先锋作家频频注目;叙事空间呈现同种模式:由家乡迄逦到异乡,再由异乡回归家园,这种终点回到起点的圆形空间蕴含了一种生命的强大的向心力:落叶归根,混乱趋向平和,喧哗趋向沉寂。在这一寻找归宿的生命漂泊过程中,叙事者都身不由己地卷入了战争中,战争可以说是本世纪最能展现生命一切秘义的主要话题,但主人公充当着战争的局外人,都有想当逃兵的强烈欲望,他们要逃避战争这个将小人物的可怜生命顷时化作血浆肉泥的失控的磨盘。 ③历史的转轮在本世纪抛出了一连串震憾中国乃至世界的大事,但大事中的小人物只为自己微细而真实的种种自存问题忙碌着苦恼着无奈着,轰轰烈烈的历史无法扭转他们的卑微处境,他们也无法介入历史的大震荡里而悲壮一回,在此,文本达到了表现大众生命的真情实态的相当的深度。 ④隐藏在文本之后的一双巨大的黑手是挤压、危及、消解生命的死亡之影,可以说,在边缘活着的另一重意义是,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叙事者是凭借夹缝中求生存的本能才从死神的手中一次次溜走的,尽管这是一场注定要输的游戏,但他们一息尚存,就支撑着自己的感觉和皮囊,由于死神的魔影在他们周围缤纷地忙碌,致使其他人物一个个相继消失于荒冢中,这样,他们的活着就具有了拨动生命的最敏感的琴弦的力度。 ⑤叙事者采取了一种知命式的叙述情调来讲述自己的故事,虽然对于一连串亲人朋友的消亡,对于远逝的苍老而又清新的记忆,这两位耄耋老人也曾泪流满面。但是,活着活着,激情就收敛了,悲喜就发了酵,爱恨就降了温,甚至连奔腾的情欲也不再具有销魂摄魂的能量,浸染着一种湿漉漉的苔藓之色。 ⑥整个叙述流程可以在文本中找到恰当的描述,这和《边缘》里那度过于欲火难奈的中年时期的仲月楼的妻子颇为相似:“像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经过险峻的山谷之后,来到了坦荡的平原上,水势变得疏缓而平静”。这一叙述流程实质上暗示了生命的必由之路:无论情欲多么旺盛,生命终究要变得苍老乏力,无论你选择一种怎样的活法,你都会生活在一种边缘状态,这也就是人类生存的永恒困境。 由这些相似点切入文本的内核,我们就能把握先锋小说对生存境态的基本演述:人总是活在某种边缘,边缘是对漂浮不定的生命的最确切的描述,它暗示了生命是可能与不可能之间,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奇特与平凡之间,必然与偶然之间,清醒与沉睡之间,激情与悲情之间的一种永恒的流浪物,处于边缘状态的人体味着生存最模糊又最真切的含义,对他们而言,活着就意味着自在时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一切,形而上和形而下的意义都在此凝止。而我们还是可以探究“在边缘活着”的多种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