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张爱玲1952年出走香港,1956年移居美国,大陆的评论家忽视了她,大陆的新一代读者不知道她。然而在台湾、海外,张爱玲一直受着读者的青睐和研究者的推崇。80年代以来,由于对外开放政策的实施和文化交流的加强,大陆也掀起了一阵不小的“张爱玲热”,众多出版社争相推出她的作品,研究文章也越来越多,关于她的传记也有了四部。 本文是对整整半个世纪的海内外张爱玲研究情况的综述,其目的是为研究界提供一个简明的研究资料,并尝试性地探讨如何深化对这一课题的进一步研究。 (一)40年代 上海 张爱玲的名字与她最初发表的作品一同被读者注意,一同为文坛重视。她是上海某些杂志的座上客,《传奇》一出版,即有活跃文人参加的“《传奇》集评茶会”。第一篇正式评论张爱玲创作成就的论文作者,是著名的翻译家傅雷。他以“迅雨”为笔名,发表了《论张爱玲的小说》这篇长文[①]。以翻译著称的傅雷,评论文字似不多见,但他以纯正的审美品味和艺术眼光,发现了张爱玲的独特价值。 傅雷开宗明义地指出,在时代的重压之下,张爱玲的出现,似乎是个奇迹,人们被怔住了。他所做的工作,正是要说明这个奇迹之“奇”和何以会发生。紧接着,傅雷从技巧与主义的角度,对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作了一番检讨。他说:“我们的作家,一向对技巧抱着鄙夷的态度。‘五四’以后,消耗了不少笔墨的关于主义的论战,仿佛一有准确的意识就能立地成佛似的,区区艺术更不成问题。……哪一种主义也好,倘没有深刻的人生观,真实的生活体验,迅速而犀利的观察,熟悉的文字技能,活泼丰富的想象,决不能产生一件象样的作品,而且这一切都得经过长期艰苦的训练。”从艺术必须首先是艺术这一现代基本艺术的观念出发,他批评了新文学中长期存在的忽视技巧的倾向,以及仅从文学的外部因素这一单一角度评判作品的缺陷。傅雷立意的起点颇高,且具有针对性,还涉及到对新文学的整体评价问题。或许,触动他写作此文的思绪的,正是他对某些作家忽视技巧的流弊的反感和对张爱玲惊人才华的欣赏。 傅雷认为,文学不仅要反映人与社会的关系,而且更应关注人的内部状态——情欲。由此他正确评价了张爱玲创作的得失。 他充分肯定了《金锁记》,认为“它是一个最圆满肯定的答复。情欲(passion)的作用,很少象在这件作品里那么重要。”在对七巧性格的主客观因素作了分析之后,指出了作品的三个基本特色。第一是心理分析的精妙。“她用暗示把动作言语、心理打成一片。”第二是省略法(racconrci)的运用。第三是风格特点,色彩鲜明,收得住、泼得出。“新旧文字的揉合,新旧意境的交错,在本篇里已是恰到好处,仿佛这利落痛快的文章是天造地设的一般……譬喻的巧妙,形象的入画,固是作者风格的特色。但在完成整个作品上,从没象在这篇里那样地尽快妙用。” 论文对《金锁记》评价极高:“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止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猎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范。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此外,论者对《倾城之恋》中华彩胜过骨干,对《连环套》的内容较贫弱、过分注重情节而有损人物形象的弱点进行了批评。 最后,文章认为张爱玲对目前创作的缺陷,作了一定程度的弥补。傅雷之看好张爱玲,也正因她这难能可贵的弥补上。套用傅雷评《金锁记》的话评这篇作家论,我们可以这样说,毫无疑问,这一文章是40年代张爱玲研究的最中肯之作,至少也该列为中国现代批评史上精彩篇章之一。 与傅先生的文章相映成趣的是著名女性文学研究者谭正璧先生的《论苏青与张爱玲》,[②]他将五四时代的女作家与这两位40年代的女红人作了这样的比较:“我们读了以前的冯沅君、谢冰莹、黄白微诸家的作品再来读这两位的,便生出了后来何以不能居上的疑问。因为前者都是向着全面的压抑作反抗,后者仅仅是为了争取属于人性的一部分——情欲——的自由;前者是社会大众的呼声,后者只喊出了就在个人也仅是偏方面的苦闷。”谭先生认为张爱玲是重视人情甚于世情的作家,他重世情因而有后来不能居上的看法,与傅先生看重其对人性情欲的挖掘刚好相左。或许谭先生指出了张氏部分作品内容的某种局限,但评论者自己对作品内容的理解未必是没有局限的。不错,爱情婚姻两性关系是张爱玲观照人生的基本角度,但在她描写的媒妁婚姻、金钱婚姻、高等调情、通奸姘居及其它种种畸型变态的两性纠结中,包含着十分丰富的人性与社会文明的冲突。正是在这一点上,张爱玲超越了一般的海派小说家。对于此方面,谭先生显然注意得不够。 不过,该文对张爱玲的技巧赞誉有加,他说:“张爱玲在技巧上始终下着极深的功夫。” 张爱玲的中短篇小说集《传奇》初版不到五日即已售罄,《杂志》社趁热打铁,请沪上文坛的一些作家评论家出席“《传奇》集评茶会”。[③]会上,虽是即兴式发言,但也有一些有价值的看法。袁昌硕教授盛赞张的写人技巧,称小说中人物呼之欲出;苏青以“吞读”表达对张的喜爱与感服;谭惟翰指出张女士小说具有用词新鲜、色彩浓厚、比喻巧妙三个特点;吴江枫又补充了两点,一是制造氛围的手腕高,二是“凉”字用得多,读来有一种忧郁感;班公视张为一位从西洋来的旅客,观察并描绘着她喜爱的中国。而“她的笔法在模仿着《红楼梦》或者《金瓶梅》”。这里已初步涉及到中外文学对作家的影响问题。他还谈到张爱玲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说:“她的小说是一种新的尝试,可是我认为她的散文,她的文体,在中国的文学演进史上,是有她一定的地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