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小说,从大红大紫滑向平淡无奇,从呼唤风云的社会中心流落到商品大潮的边缘角落,其间起伏,让人兴奋,也叫人担忧。然而,宁静以致远,在饱尝轰动效应与倍受冷落之苦后,文学开始显示出世人皆浊我独醒的人格力量与清醒的人学意识。从民族生活的里层,关心人的存在,人的命运,以至人的未来,已成为文学的基本走向与坚实的信念。无论外界喧哗与变幻,文学自有文学的步伐——“人”的步伐。 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 这是一句为作家与批评家熟透了的警语。 但把这句喻世明言落实为文学的自觉行为,在我国,则是新时期以来的事情。新时期的小说家与批评家,在经历了许多次的“反思”与“探索”之后,开始把“人”推到文学的中心地位,使“人”成为文学世界中至高无上的“万物之灵”(莎士比亚语);成为“万物的尺度”(古希腊赫拉克利特语)。运用各种文化思想、各种艺术手段,观察人、分析人、透视人、再现人与表现人,使文学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学”,使文学与人学达到较高的“人文合一”的境界,是新时期小说的一大努力,一项业绩,一个重要特征。 1.优秀的人文传统与历史局限 在我国悠远的历史长河中,在漫漫数千年的文学传统中,应当说,有优秀的人文精神的流传,也有种种的锁链与限制。在先秦文学中,在我国文学童年那清纯的吟唱中,我们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稚嫩而鲜明的人学的萌芽与闪光。“诗经”中,一首“关关睢鸠、在河之洲”,顷刻间把人带回到那原始质朴的人性世界,人们赞扬美女、表达对美女的爱慕与追求,洁白无暇、天真烂漫,且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多么单纯、多么可爱的“人”的声音。《离骚》,仅“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句,便让人感到,那天地苍茫之间,唯“人”独行的辽阔境界。 在后来屡经发展的古典文学中,描写人,塑造人,仍是小说的一大精采。然,人类童年的天真纯朴、唯人独行的精神逐渐模糊与暗淡。人的光辉,人的形象渐渐被屡屡加深与巩固的“道学体统”、“礼教思想”所笼罩所淹没。明清小说《水浒传》,描写梁山一百零八将,个个栩栩如生,性格鲜明,可无一不可归入“忠义”与“造反”之轨道。《西游记》,谈天说鬼、写人写神,个个有花招,然,人变神、神变人,人有神性,神有善恶,无一不是德行轮回之化身。蒲松龄的《聊斋》,聊人聊鬼,言情言性,但最终也难逃“善恶有报”之说教。唯独清末曹雪芹,以辛酸之泪谱成的《红楼梦》,述家论事,言情说命,无一不以“人之性”、“人之命”为主笔,嬉笑哭诉,处处浸透曹君这一“世外之人”对人的关注、人的哀怜。 “五·四”以来,以鲁迅的《狂人日记》为标志,揭开中国现代小说史的新纪元。鲁迅、巴金、丁玲、老舍、茅盾、沈从文等人,以“民主”为旗,以“现实主义”为笔,把“人”从千年压顶的“伦理”法网中解救出来,让人成为现实生活中种种“典型的人”。鲁迅笔下,人,或为仁义所欺而成为精神病者,如“狂人”形象;或为礼教所毒而成为活着的僵尸,如“祥林嫂”形象;或为外表无羁无绊,行为流里流气,而骨子里却渗透“国民劣根”的愚氓之辈,如“阿Q”形象。鲁迅笔下的人物形象,一方面,把人从根深蒂固的封建伦理中解放出来,另一方面,又不能不带有“反封建、反礼教”的时代主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反封建、反礼教,依然是用某种高于“人”的思想尺度来评价人描写人。简单点说,在鲁迅这样一代宗师笔下,依然是“思想大于人”。“人”,在文学中,依然不是“独立的人”、“中心的人”、“全面的人”。 建国以来,小说的辉煌令人触目,在有限的题材中,表现出各式各样、千姿百态的人,不可否认,其间凝结着多少作家的心血与汗水。然而,在十七年时期,日益强化的“政治标准”,使得小说与文学逐渐失去应有的独立与尊严,而小说家也决不敢在社会的政治生活之外探讨人,表现人。小说中的人,也必然被紧紧限制在某种思想,某种路线的范围之内,成为阶级的代表和政治的工具。人,有呼吸,却不能自由呼吸;人,有讴歌,却不敢为人之本性而讴歌。到文革,文学中的“人”为横行而苍白的“神”所取代,而此时的“神”正以人性的泯灭与“非人”的叫嚣为特质。“非人”的“神”横行文坛,“人”则可怜兮兮地被赶出了文学的伊甸园。 2、“人”的再生与前行 文革结束,新时期改革开放的形势,为文学创造了良好的生存环境与广阔的发展空间。文学回到了生活,“人”,回到了文学。文学家与批评家以前所未有的思想高度与文学自由谈论人、研究人、关心人、塑造人,使“人”在文学领域,不仅得以再生,而且以令人惊叹的步伐,把“人的研究”,推向吻合历史甚至超越历史的广度与深度。文学,成为“人学”研究中的皎皎者。 新时期小说,对“人”的关怀与研究,经历了两个明显的进程。首先是,在现实主义怀抱中,“人”得以苏醒与再生,在“伤痕文学”、“反思文学”、“现实问题探讨文学”中,“人”开始了呻吟,开始了反省,开始重新审视人的价值与在社会生活中应有的地位与尊严。这时期,千军万马般的小说家与批评家,把“人”从僵化的思想说教与政治工具的囚禁下,一步步解救出来,使“人”在社会生活的海阔天空中得到自由地行动与再现,从而逐步确定了“人大于思想”的文学共识。然后是,在八十年代中期以后,“人”,不仅在现实主义作家的笔下,得到更广泛更深化的“反映”,而且,应运而生的,一系列具有现代意识的新潮小说,开始运用一些陌生的思想与新颖的表现手段,从不同的角度研究人、探索人、表现人。如“寻根文学”,把“人”放进历史文化的长河加以巡视,使人成为“文化人”,“现代派小说”,把人投向“感觉世界”或“深层意识”中加以透视,使人成为“荒诞人”、“感觉人”、“意象人”。“新写实小说”则把人拽回实实在在的、现实生活的“生存空间”加以观察,使人成为“生活流中的生存人”。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无论是现实主义作家,还是非现实主义作家,无论他们采取什么态度、运用什么手法,在关怀人、表现人这一问题上,取得了某种自觉或不自觉的一致:人,是文学的中心,文学,是人的文学。从此,文学中的“人”,开始成为“独立的人”、“中心的人”、“多方位和多层次的人”。“人是万物的尺度”,这样一个新的标准,已基本确立。“人的生存”、“人的发展”、“人的外在与内在”、“人的灵魂与肉体”,不约而同成为小说家与批评家的“中心话语”。“人的关怀”、“人的透视”、“人的再现与表现”成为新时期小说家最热衷的“话题”。多么叫人高兴,高尔基的“文学即人学”的命题终于得到了真正的理解与自觉的把握。多么叫人欣慰,莎士比亚的“人是万物之灵”的呐喊在新时期的中国得到了最真诚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