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讨论20世纪中国文学问题的时候,50—70年代常被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文学时期看待[(1)]。不过,对这个时期的性质、特征的描述,在不同的研究者那里有时会出现很大的差异。一种颇有代表性的看法是,这三十年的大陆中国文学使“五四”开启的新文学进程发生“逆转”,“五四”文学传统发生了“断裂”,只是到了“新时期文学”,这一传统才得以接续[(2)]。 这是个需要深入讨论的问题。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不过从另一方面看,这种“逆转”和“断裂”并不存在。这三十年的文学,从总体性质上看,仍属“新文学”的范畴。它是发生于本世纪初的推动中国文学“现代化”的运动的产物,是以现代白话文取代文言文作为运载工具,来表达20世纪中国人在社会变革进程中的矛盾、焦虑和希冀的文学。50—70年代的文学,是“五四”诞生和孕育的充满浪漫情怀的知识者所作出的选择,它与“五四”新文学的精神,应该说具有一种深层的延续性。 当然,这样说并非想模糊这一时期文学的确具有的特殊性。但这种特殊性不是表现为文学精神、形态上的对立和变异,而是表现为新文学一开始就存在的“选择”的结果和选择的方式。中国新文学主流作家,为一种至善、至美的社会和文学形态的目标所诱惑、驱使,在紧张冲突的寻求中,确信已到达“目的地”。他们参予创造了这样的文学局面:一个在思想和艺术上高度集中,高度组织化的文学世界。这个文学世界中的“文学事实”——作家的身份,文学在社会政治格局中的位置,写作的性质和方式,出版流通的状况,读者的阅读心理,批评的性质,题材、主题、风格的特征,——都实现了统一的“规范”。 在这篇文章里,我试图从新文学发展的背景上,来说明这种“当代文学”[(3)]规范的状况、性质、变化,以及其历史依据。 当代文学的“传统” 尽管有的人提醒我们要“走出‘五四’的阴影”,但直到现在,“五四”仍被描绘为令人神往的时期。从文学上说,它往往被作为文学异彩纷呈的“多元”局面的例证:对世界(其实主要是西方)近、现代各种哲学、文学思潮、流派的广泛介绍,众多的文学社团的成立,各具特色的文学流派的出现,以及一批诗人、作家横溢才华的展示……。这种确实存在的现象,有时会引导我们对这个时期的“文学精神”产生误解。其实,“多元”、“共生”的“文学生态”,并非是当时的许多作家所乐于接受的理想境界。对于“传统”,对于“封建复古派”的批判斗争不必说,在对待各种文学思潮、观念和文学流派的态度上,许多人并非持一种承认共生的宽容态度。对“五四”文化革命的“统一战线”的构成和“分化”的评述,虽说是后来出现的一种阐释,却明白无误地标志了从一开始就对“共生”状态的怀疑、破坏的趋向。对“五四”的许多作家而言,新文学不是意味着包容多种可能性的开放格局,而是意味着对多种可能性中偏离或悖逆理想形态的部分的挤压、剥夺,最终达到对最具价值的文学形态的确立[(4)]。也就是说,“五四”时期并非文学百花园的实现,而是走向“一体化”的起点:不仅推动了新文学此后频繁、激烈的冲突,而且也确立了破坏、选择的尺度。正是在这一意义上,50—70年代的“当代文学”并不是“五四”新文学的背离和变异,而是它的发展的合乎逻辑的结果。 从“五四”开始的文学“一体化”的进程,到了四十年代后期,已经达到这样一种局面:如郭沫若所描述的,构成新文学主要矛盾一方的“代表软弱的自由资产阶级的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路线”,其文学理论“已经完全破产”,作品也“已经丧失了群众”,而“代表无产阶级和其他革命人民的为人民而艺术的路线”,则已取得绝对的主导权[(5)]。在当时,沈从文、朱光潜、萧乾等“自由资产阶级”作家,已被“斥”为“反动文艺”的代表[(6)]而失去他们的发言权。就这样,左翼文学在四五十年代之交的社会政治转折中,成为中国大陆唯一的文学,文学“一体化”目标得以实现。 “是经过了如此长期的苦痛,而又如此欢乐的诞生”[(7)]——这指的是新中国的成立,但文学也应包括在内。不过,“纯粹”和“完美”既然是带有先验性质的目标,这一自“五四”便开始的新文学的不断区分、排斥、选择的过程,必定不会终止。事实是,“左翼文学”(或“革命文学”)从一开始,便不是个在观念上和实践上一致的统一体。从20年代末“革命文学”的争论,到40年代对“论主观”的批判,都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左翼”内部争夺“正统”和纯粹的名分与地位的冲突的激烈程度,并不比与“自由资产阶级”的矛盾稍有逊色。随着中国革命取得胜利、左翼文学成为唯一合法的文学事实这一状态的到来,冲突便更呈紧张。核心问题则是为即将展开的“当代文学”建立怎样的文学规范。围绕这一问题,左翼文学的领导者和权威作家在40年代和50年代前期,主要关注两个方面的工作:一是对30年代以来、尤其是40年代的左翼文学理论和实践进行总结、检讨,在不同主张、路线之间判定正误和优劣[(8)]。二是关于“当代文学”的“传统”的争论,这既是各自主张的文学规范的依据,同时也为规范的合法性、权威性提出说明。在这一方面,他们都无法回避20世纪的两个历史时间(或事件),这就是已被“寓言化”了的“五四”,和正在被“寓言化”的延安文艺整风(《讲话》)。在四五十年代之交,文学界对于“五四”和《讲话》所作的评述,都不是单纯的学术研究,而大体上是围绕这一现实问题所作的历史阐释。 左翼文学界的主要人物,无论是周扬、邵荃麟、林默涵,还是胡风、冯雪峰,都无例外地把新文学看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产物,把即将展开的“当代文学”看作新文学的延伸和发展。与此同时,他们也都或积极、或有些不情愿地肯定延安文艺整风和《讲话》在新文学历史上的重要性。将“五四”文学革命与《讲话》并举和联系在一起的这种态度,体现在当时两套大型文学丛书《新文学选集》(开明书店版)和《中国人民文艺丛书》(新华书店版)[(9)]的编辑和出版中。它们以1942年为界,分别向“当代文学”提供了有缺陷的成就(“五四”新文学)和超越缺陷的榜样(根据地和解放区文学)的文学“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