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美?也许会有各式各样的回答。然而,不管哪种解释,美是客观存在的,它并不因某个美学家的定义而去改变它的实质,之所以会有认识上的差异,那只是美学家们看待问题的立场,角度不同而已。 作为以语言艺术为表达手段的作家,与美学家有所不同,他们对美的认识往往是具体的、直接的,尤其是小说家。小说家们把自己对美的理解和认识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表现出来,或喜或笑或怒或骂,无不是表现作者的心理世界。因此这一观点无疑是正确的:凡符合生活的艺术品就是美的,反之就是丑的;凡是真正的艺术家必定是弘扬美的,反之就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假如我们以这一观点为出发点,来比较一下郁达夫与劳伦斯对美的表现与理解的异同,便能发现在他们的小说创作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美学意识的差别。 劳伦斯一生所追求的主要是对人类思维观念中的美的意识的体验,他在《性与爱》一文中写道: “美”是一种体验,而不是别的。它不是一种固定的模式或形象的安排。它是一种感觉,一种闪耀的、可以交流的“精致”的滋味。我们的缺陷是:我们的美感是如此迂腐而钝拙,恰恰遗漏了其中的精华[①]在此,劳伦斯强调“美”是“一种体验”、“一种感觉”,其涵义不外乎是强调“美”的可感性、“美”的表达性和“美”的真实性。这正是美的两个方面,反映了“美”的本质和实体既有共同又有区别的特性,正如黑格尔所指出的:“……美就是理念,所以从一方面看,美与真是一回事。这就是说,美本身必须是真的。但是从另一方面看,说得更严格一点,真与美都是有分别的。”[②]可以说,一切有成就的艺术家都是这样地在表现“美”的,劳伦斯也是如此。 让我们仍然从《儿子与情人》说起。 莫瑞尔太太无疑是作者心目中的美的化身,她对儿子保罗的爱体现了人类最纯真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作为母亲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感觉到的,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感觉到的;只有像这位格特鲁德·莫瑞尔那样的母亲,凭着内心对儿子的极度爱恋,甚至发展到嫉妒已经成年的儿子对任何年轻姑娘的亲近,以近似疯狂的炽热来垄断儿子的全部感情,才会作出如此的举动。《儿子与情人》整部小说的就是这样一根母子爱恋的主线,这根主线既反映出人类社会家庭成员之间(特别是有血缘关系的两代人之间)的必然联系,又表现了他们之间一种过度的甚至是荒唐的精神上的爱恋关系。在此种情形下,母子、父女、兄妹、姐弟可以像情人般地相互爱恋,尽管他们之间绝对没有行动上的乱伦,但在双方的思想深处(至少是其中一方)已经完全进入了深刻的爱的境界。当保罗的哥哥威廉病死之后,他实际上取代了哥哥的位置,成为母亲心目中最亲近的男人,当然他决没有俄狄普斯那样弑父娶母的行动,那是人类童年时代想象的产物,但在保罗的内心,他至少已经形成了一种观念:父亲是世界上最邪恶的男人,母亲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人。儿子成了父亲的情敌,母亲成了儿子的恋人,于是形成了一个奇特的三角关系。 人格在这一关系中变形,母亲搂住儿子的脖子说:“我从来没真正有过一个丈夫!”儿子在母亲的病榻上呼唤着:“我的爱人,啊,我的爱人!”弗洛依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写道: 你们当然知道关于伊谛普斯(即俄狄普斯——引者)情结,还有许多在实际上和理论上非常重要的事实,我只能作一不完全的记载。至于其它的种种变式,我都略而不述了。关于它的较不直接的结果,我只想指出一个,可是这一结果对文学创作却有深远的影响。兰克在他的一本很有价值的著作里曾说过,各时代的戏剧作家多取材于伊谛普斯及乱伦的情绪及变式。还有一层也值得一说,就是,这在精神分析诞生之前,伊谛普斯的两种罪恶早已被认为是不可驾驭的本能的真正表现了。在百科全书派学者狄德罗的著作里,有一著名的对话名叫为《拉摩的侄儿》,由大诗人歌德译成德文。下面的几句话是要你们注意的:假如这个小野蛮人(按即指小孩子)自行其是,保持其一切弱点,而于孩提时代缺乏理性之外,复加以三十岁成人都有的激情,他将不免扭伤其父的颈项,而和其母同睡了。[③]保罗便是一个“小野蛮人”。可是这样一个“小野蛮人”为什么还能引起作者的赞赏、读者的共鸣呢?任何艺术品倘若不被作者认为是美的,那就不可能产生出来,即使产生出来也会被认识是废品;任何艺术品倘若不被受众(观念、读者、听众)认为是美的,那就不可能具有美的效益,即使作者自认为是美的也不会获得公认:这就人类的审美意识在同一个标准下产生的结果。保罗之所以引起人们的美感,是由于他内心的境界所拥有的思维色彩显示了人类对感情的美的追求观念,就像后人看待俄狄普斯一样,读者对他陷于母亲与恋人之间的矛盾与痛苦时,会陡然升起一股同情的热流。他对母亲的爱既使他感到幸福,又使他感到忧郁,在爱的选择过程中,本身就是一次磨难,当他面对母亲的恳求,终于宣布说与米丽安结束恋时,仿佛是一位在祭坛上的殉道的勇士。 从保罗联想到《迷羊》的王介成。从对异性的痴迷般的爱恋上来说,他们似乎是相同的,王介成自从遇上谢月英之后,便全身心地爱着她,从语言到行动充满了一股执着的追求力量,直至为这位女伶人差点送命为止。但读者往往赞赏保罗的爱恋而不赞赏王介成的爱恋,原因是前者强调的精神上的爱恋,后者强调的是肉欲上的享受。美是具体的但也是抽象的,太具体了反而不成真为美了。在这点上,劳伦斯与郁达夫是有差别,一个注重于人物的内心心理活动上的美的表现,而另一个往往把笔触的重心放在人物的生活行动上。也就是说,劳伦斯较多地受欧洲美学体系的影响,把美看作是一种只能“体验而不应过分地将它实际化的“感觉”,因此它在通常情况下总是表现得有点含蓄、朦胧、隐蔽;郁达夫对美的理解更多地倾向于东方式的实际化,他对人物的审美意识的把握总是比较多地显示在行动上,因此他在《诗论》一文中强调的“美的目的就在美”[④],可以看作是一种具体的表现,坦率和反映。于质于在内心痛苦时去妓院排遣(《秋柳》),伊人每当心头上袭来阵阵悲哀时就到异性身上去寻求安慰(《南迁》),李白时在浪迹天涯的途中企图与老三重温旧情以摆脱孤独的凄凉(《过去》)……这些都是一种不幸的美、悲剧形态的美。正如劳伦斯的理想主义与郁达夫的悲观主义在人物身上形成的反差,它的本质就是作家的理解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