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思想的贫困 我不想把我们这个时代简单地描绘成一个贫困、衰退的时代,但这个时代在科学、艺术等领域所表现出来的创造性,又确实难以掩饰其内在的贫乏本性。一个时代总是将它自己显现在它的宗教信仰里,社会形式里,最清晰的是,还显现在哲学与艺术里。沿着这条线索,就可以探查到我们这个时代的贫困本质:先是思想的贫困,再是情感的贫困,然后,经由艺术世界与外在生活将其传达出来。这条由里到外的线索在格非的长篇《欲望的旗帜》中得到了很准确的表现,并且,格非在这部小说中显露出了中国作家少有的勇气、高贵和对当下境遇的深刻怀疑。就这点来说,我非常喜欢《欲望的旗帜》里的孤寂品质,它将人存在的脆弱、矛盾和危机,人在他的世界里的陌生与恐惧,爱情的浪漫与诚实的丧失,人与人、人与自我隔绝后而有的孤独,以及在欲望这面最后的旗帜下,最后一点来之不易的爱与美的期待等,都表现得晓畅有力。作为一位严肃的思者,格非承担了一个作家与这个时代重要问题之间的冲突而有的心灵压力,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轻易和解这种冲突,而是将这种冲突继续在一些现代人身上(如曾山、子衿、张末,甚至贾兰坡、邹元标等人)。在面对人的困境这一问题上,格非显得温和而坚决,当贾兰坡自杀、子衿疯狂、张末站在车站上无所适从的结局渐渐显形时,我想,格非必须为挺住他的写作与生存而付出代价。小说的末了,张末在写给曾山的一封信中说,她差一点因着一朵玫瑰花就与这个乏味的世界达成了和解。我庆幸格非没有让她达成这种和解,这让我想起苏格拉底在死亡面前不妥协的坚决,我们时代是多么需要这种勇力和精神啊! 格非对我说,《欲望的旗帜》是他第一部写当代题材的小说。我也曾多次提出写作要“回到当代”,从这个立场出发,最能看出一个作家概括时代的洞察力与准确性。《欲望的旗帜》里,格非将爱情、理想、哲学、神学、宗教、艺术在末世(The end of the world)的经历与遭遇都陈明出来了,并且用小说的方式与之很好地相融,很不容易。格非笔下的世界,一如莎士比亚所说的是一个不透明的、密实的和非理性的世界;由于莎士比亚的思想十分接近中世纪的基督教,故这个世界在他那个时代只是一个预言,不可能存在,但在我们这个时代,它已经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甚至格非在小说中重点写到的真实与幻觉,真实与谎言的界限的消弥,欲望对残存的爱情理想、单纯的感动的伤害,也像一个预言一样在我们这个时代逐渐应验。有一些东西正在越过理性与道德的界限,正在降低我们时代的存在质量,它是什么呢? 欲望。它几乎是贯穿《欲望的旗帜》的一个主词。欲望起源于情感的颓废,然而,在情感先颓废以前,思想已经先贫困了,这时欲望才乘虚而入,日益膨胀成为生成的主体。在这么一个浅薄且失去了永恒信念和神圣感的时代,现代人的信心已经腐朽,内心好像是一个欲望的加油站,无法再与真理达成和解,无法冲破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隔膜。没有人回到自己的内心,一切都越来越外在化了,这就是曾山与张末共同眷恋着爱情,却没有信心和能力来维持这种爱情的原因,它与张末眼中的音乐声、背带裤、一个男人带她回家的画面一样是一个梦想。同样的,子衿无法用正常的方式与人交流,(他是多么渴望交流!)贾兰坡教授在内心的冲突中被恐惧征服,都源于内在思想的贫困,贫困使人失去了力量。甚至严肃的哲学年会也落到了邹元标的游戏规则之中,它喻示着我们过去赖以存在的思想基础已经瓦解。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芦苇,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可我们究竟要思想什么,我们的思想如何才能与我们的生活达成一致? 让我们一同来看一下思想贫困的内在秘密,以及思想如何决定和影响我们外在的生活。我相信,贾兰坡、子衿有私情、说谎等行为,在于他们的思想已经出问题了,他们分裂成了两个人:里面的人与外面的人。这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就是所谓的自我冲突,而痛苦、绝望和疯狂都起源于这种冲突。在理解《欲望的旗帜》中围绕哲学年会而发生的种种现象时,我们必须注意到它与内在思想世界的关联。外在的现象是内心世界的产物,是随着内心世界而变化的;先有内在思想,然后才导致外在的现象,这是不变的法则。并且就道德而言,以内在为核心,如《圣经》所说,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这是从道德意义上说的。因为无论是原始人或文明而复杂的现代人,都是因为有内心思想才得以成人,并且每个人的内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现代的心理分析学也有同样的见解,学者们发现人和动物最大的差别,在于人对不存在的东西会产生恐惧——他们自己也对这种现象感到奇怪,因为他们不知这种恐惧从何而来。人头脑里的某种东西(不是外在的东西)使人类凸现出来,与其它生物不同。我们发现,人最大的特色是有思想的生命,这是内在的。人生活在自己脑海里的思想空间(并使用语言)中,这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中是独一无二的。 在《创世记》三章六节里,我们可以读到人类的堕落史:“于是女人见那棵树的果子好作食物,也悦人的眼目,且是可喜爱的,能使人有智慧……”由此可知就道德问题而言,罪是由内在而起,然后便有外在的结果:“就摘下果子来吃了,又给她丈夫,她丈夫也吃了。”显然堕落是由内而外的:人这一个体生命在他的思想世界中做了一个由始以来的第一次选择,便造成了对外在世界影响深远的事物——罪恶。诚如《圣经》上所描述的,我们是照着神的形象和样式而创造的,先有内在思想的世界,然后才有外在行为的表现。我们的行为是由我们的思想而来,这虽然不是我们本质的延伸,但是却能彰显我们的本性。建筑师造的房子,虽然并非是建筑师本身的延伸,但是多多少少必能显示出他本质内的思想世界。因此,格非的写作,格非笔下的人物的言行,包括我在这里评论格非的小说,都寓有每个人的思想,不是随机促成的。杰格斯·蒙那德的机缘理论的错误,就在于没有看到这条由内而外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