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当代小说快半个世纪的发展史来看,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这十年左右的创作有着特别的意义:小说的精神形态显示了以往未有也难以获得的丰富多样。十年小说数量惊人,呈现的精神色彩亦格外斑斓。 所谓精神形态,我指的是经由作品而显示的具有主导性的创作观念和创作目的。这显然是一种综合显示并有其规范性特征。综合显示,即精神形态包括创作的社会观、历史意识、现实态度、美学追求和情感状态等多种精神因素;规范性特征,即这些精神因素有自己的价值观并形成了独特的价值体系。换言之,所谓精神形态就是有特定价值观的精神状态,从而有别于杂乱无章特色未成的精神状态。 对当代小说发展阶段稍作比较,便不难确认近十年小说精神形态胜于以往地丰富了。比如十七年时期的小说,固然也留下了不少已被教科书认可的“当代名作”,但显而易见的是当时时代主旋律一体化的强调,使它们不可能呈现怎样丰富的差异尤其在大的观念方面。如描写革命历史和革命战争的《红日》、《林海雪原》、《红旗谱》、《苦菜花》、《红岩》等,虽也各具特色,但总体的精神形态还是较为一致的,很难出现像后来黎汝青《皖南事变》、《湘江之战》这样在精神形态上别开生面的探索。而像《创业史》、《山乡巨变》、《三里湾》和《艳阳天》等写中国社会主义农村变化的作品,与后来的《浮躁》、《古船》相较,前者精神形态的为时代制约的一致性或近似性也是相当明显的。像梁生宝、李日辉、邓秀梅、王金生、萧长春等“农村新人”形象,其人物的精神构成基本上为“合作化”式和“人民公社”式,精神骨架大多支撑在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集体道路与个人发家、大公无私与自私自利的对立斗争中,人物精神的定势化非常明显。而在金狗、隋抢朴这类变革者身上,精神结构的多重性丰富性则相当突出。前者与后者在人物刻画上表现的精神状态的差异,显然显示了时代精神对作家创作的巨大影响。封闭与开放造成的结果是颇为不同的。相较长篇,中短篇小说在十七年时期要活脱一些,出现了《我们夫妇之间》、《在和平的日子里》、《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改选》、《爬在旗杆上的人》、《洼地上的“战役”》、《悬崖上》和《田野落霞》等突破思想禁区而精神形态稍见特别的一批作品,可当时却不受青睐而成为“毒草”。如果说这正反衬了当时思想的僵化精神的归一,那么今天来看当时难得的它们,精神形态却也失之简单甚至幼稚。倘当时不闭关锁国而将它们放在世界现代小说的大范围看,这种简单与幼稚就更突出了。某些其实浅显的道理却还须鼓足勇气来“探索”,岂不令人惶惑?也难怪作家。闭关锁国造成的精神形态只能是井底观天难见汪洋大海。 “文革”时期就遑论。 如果说当代小说精神形态开始较勇敢地趋向丰富,该推新时期——打开国门的变革构成了小说创作精神开放的时代背景,那么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便还是一个恢复基本元气和开始在精神状态上有所觉醒的“起步阶段”。只要想想像《班主任》、《伤痕》、《神圣的使命》、《最宝贵的》,等等,这样一类概念化痕迹明显、精神结构还粗糙的作品能连连爆响不胫而走,“起步阶段”的精神水平就很明显了。当时也有些在精神状态的广度、深度和复杂性上显示较佳的作品,如方之的《内奸》、徐怀中的《西线轶事》、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孙少山《八百米深处》和路遥的《人生》等,但从整体观,当时小说的精神形态未能自觉地展现出丰富而辽阔的多样化世界。而《人啊,人》、《东方女性》、《在同一地平线上》和《风筝飘带》等探索性很强的作品固显了精神独异,却也惜乎未成气候。 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中期则不同了。 十年小说有起有落,精神状态整体上却呈现了开放不羁,出现了自觉的多种探求并各成气候。昔日大一统的精神约规已完全破碎。与时代演进带来多元精神、改革深化促使多种选择、国门开放迎来多种思潮、市场经济导致多样价值观相联系,小说之舟也在精神的海洋上游弋起来。以观念论,现代小说、先锋小说、文化小说、新写实小说、新理想主义小说以及所谓新状态小说先后登台此起彼伏;以题材论,武打、言情、留学生、金融等小说品种异色交织;以革新论,农村小说、市民小说、历史小说和军旅小说可谓老树新花变化极大。如此等等,实质是提供了多角度层次的新的精神躁动。 小说之舟游弋纵横,同时留下了不无规则的精神寻求。从能够抽象出来的精神形态看,十年小说最显赫的大约有这样四类:(1)入世写实的批判现实主义;(2)寻找“彼岸”的理想主义;(3)调侃人生的解构主义;(4)媚俗趋众的实用主义。毋庸置疑,这样概括并不能穷尽十年小说的繁富精神,抽象总难免牺牲某些具体,只能是要而言之。又必须说明的是,上述四种姑且谓之的“主义”所标示的四类精神形态,落实到具体作品和作家创作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定位或归类。某些作家很可能兼融了多样精神寻求。我的分类是对整体的分解,即是对众多作品显示的繁杂精神予以相对的划归。下面试分而论之。 入世写实的批判现实主义 在近十年小说精神形态中,此种精神形态占据着主导地位或说是主流性精神构建。其精神表现是:立足此岸的现实世界,关注具有普遍性的社会矛盾和生存问题,批判意识强烈,社会使命感突出,理想寻求经由现实批判而间接显示,当代人的命运是其思索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