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朦胧诗的出现引发过一场规模与影响空前的论争。以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等为代表的崛起派,认为它是一种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是标志着当代诗全面更新的起点,它使新诗艺术迈出了崛起的一步;丁力、程代熙、郑伯农等为代表的否定派,认为它是畸形的怪胎,是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逆流,它将自生自灭。这场论争使朦胧诗概念以及一些模糊的理论命题日渐明确清晰,扩大了朦胧诗的知名度;但论战双方有时不够冷静。 朦胧诗不无曲高和寡倾向,但它冲击了传统审美习惯,结束了当代诗艺的停滞不前,并为当代诗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启迪。它完成了时代内在历史的拼贴,在促进诗本质回归的同时,实现了对现代诗派、九叶诗派的超越;它重构了以人的情思为核心的诗美理想规范,形成了如烟似梦的朦胧风格;它以文学个人化的奇观,为当代诗坛输送了多种艺术模型。朦胧诗是新诗历史上一帧永远的风景。 朦胧诗这只“报春的乳燕”(李泽厚语)起飞维艰,命运多舛。它的簇新审美态势严重冲击了民族文化积淀的超稳定惰性,所以一经面世便被送了个不明不白不清不浑,内涵欠确且外延也模糊的戏称——“朦胧诗”,引起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论争大战;并且在某种意义上,论战产生的骚动与影响,远远超出了朦胧诗本身。时至今日,该是还朦胧诗本来面目的时候了。朦胧诗的价值应该得到高度确认。 一、诗外世界的对峙 朦胧诗论争的规模与影响都是空前的。几乎所有诗歌评论者不辨长幼男女都被卷入其中,不仅把诗坛一向清静的圣地搅动得沸沸扬扬,甚至也招引来整个文艺界乃至国外纷纷关注的目光。论争的阵容壁垒分明,一边是否定派,麾下立着丁力、程代熙、郑伯农、宋垒、臧克家、敏泽、周良沛等诸员大将;一边是崛起派,披挂上阵的有谢冕、孙绍振、刘登翰、徐敬亚、李黎、陈仲义、蒋夷牧等。两派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交战长达数年之久。 开始,双方只亮亮相,并未真正过招。谢冕这位功高盖世、历史不会忘记的朦胧诗理论领袖,凭着天生的热忱和睿敏捕捉到,在《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小草在歌唱》、《光的赞歌》等有巨大社会轰动效应的诗外,一种手法新颖的“古怪”探索诗正在不自觉地疯长,于是在1980年5月7日的《光明日报》上推出《在崛起的声浪面前》,欣喜宣告“一批新诗人正在崛起”,预示了其气势、力量与无法估量的前途,表现出一位诗评家的开放胸襟与智慧风采;然而摇旗呐喊的反映却是寂寞。稍后,章明先生在《诗刊》1980年第8期发表《令人气闷的“朦胧”》一文,拿九叶诗人杜运燮的《秋》和青年诗人李小雨的《夜》开刀,批评这两首稍加体会便可入其堂奥的诗,代表了一种“晦涩怪僻”倾向,让人读了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甚至完全不懂;气闷不过,便随手送给“永远无法以索解的‘谜’诗”一个雅号——“朦胧诗”(朦胧诗一词从此后约定俗成)。至此表面并未直接交手的平和宁静中,论战序幕实际已渐渐拉开,所以当谢冕的同窗孙绍振将其纲领性论文《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从1981年3月《诗刊》抛向社会时,就不啻于一颗定时炸弹,引爆了白热化的深入论争。这篇文章呼应了谢冕的观念,并使之深化了一步,认为“与其说是新人的崛起,不如说是一种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以雄辩家的思维,论证新诗正在经历由非我的社会之我向自我的自觉之我回归,这种人的价值标准确立,是美学原则中心;同时还具体论证了新潮诗人的感知世界方式、理性思考光辉和艺术上的创新。坦率地讲,这篇文章多得哲学思考之妙,而对艺术本身涉猎不多;但它不驯服的姿态,却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它发表后仅《诗刊》一家就接连刊发程代熙、敏泽等人的五六篇文章,与之商榷,进入了两派之间真刀真枪的正规战,顷刻间朦胧诗成了文艺界的热门话题。而到1983年1月公木的高足徐敬亚,将在吉大读书时的学年论文《崛起的诗群》发表在《当代文艺思潮》杂志,论争走向了高潮。这篇三万余字洋洋洒洒才情横溢的论文,全面而系统地分析了朦胧诗的起因、艺术特征、美学价值及历史地位,因作者自身就是朦胧诗弄潮者,所以能深悟出艺术本体之妙,论证起来精粹新鲜,头头是道;虽过于投入,过于重视文采造成了某些偏颇失当,但仍不失整体合理性,从而与谢冕、孙绍振完成了三次崛起论全过程。可惜它有些生不逢辰,当时诗坛空气已远非两年前那般宽松自由;所以刚一露面,便招致数百篇商榷文章出笼。《诗刊》、《星星》、《文汇报》、《辽宁师大学报》都成为主要阵地,说是商榷,实为批判。在种种否定的声浪面前,徐敬亚不得不进行痛苦反思,于1984年3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对《崛起的诗群》错误倾向做了心悦诚服的检讨,标志着论争基本告一段落。当时的批评是必要的,但某种程度上已超出单纯学术艺术争鸣范畴,留下不少以政治批判代替艺术批评的教训;对一篇出自初出茅庐青年之手,总体倾向基本正确的文章,竟如此大动干戈,这是很不正常的。 否定论者与崛起论者对朦胧诗的评价更是针锋相对,大相径庭。否定论者认为它是畸形的怪胎,是“新时期社会主义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是“沉渣的泛起”,是西方现代派与中国20—30年代现代派的翻版,它的命运也会与之一样沉落下去,自生自灭;是数典忘祖,是用“不健康的,甚至是错误的思想在非议社会主义政治,灰色孤寂,孤芳自赏和玩世不恭”[②],“脱离了人民群众的思想感情,脱离了时代的精神”[③]。崛起论者则认为它是一种美学原则的崛起,是标志着当代诗歌全面更新的起点,标志着我国诗歌全面生长的开始,必将汹涌成一股澎湃的主潮;高度赞扬其是“真实的人们真实的歌唱”,其“激流的主潮是希望与进取”,它的出现“促进新诗在艺术上迈出了崛起性的一步”,它是中国的,是现代的,更是新的,它不仅填平了抒人民之情与自我表现之间的鸿沟,而且体现了变革的先声[④]。观点的对立势若南北两极。对于这样针锋相对的论点,我们无意做走折衷道路的和稀泥者,只想说它们两派都不够冷静,时间审视距离的缺乏与诗歌论争以外一些因素的渗入,使它们二者在做出理论贡献同时,都下了不少不太客观公正的结论;但我们不必苛求与挑剔他们,而应该理解并尊重他们,因为他们的一切都出自于对时代与艺术的真诚,因为他们都不是简单的捧杀与棒杀。事实上时间已经证明,朦胧诗的表现策略并无大差错,近乎爆破的情绪使他们不像台湾现代派诗人乃至30年代的现代派诗人那样,把满腔的焦虑犹疑隐藏在复杂的比喻与结构里,而以急迫性的倾出方式较直接地喊出自己的心声,根本不存在完全读不懂的障碍;思想上虽致力于内心世界发掘,也不乏一定的忧郁与感伤,但它并没有彻底走向自我唯一存在的坟墓,而是常通过情感揭示表现对时代的关注,其基本主题是传达了中华民族伟大的历史阵痛,既有对民族命运的反思,又有对社会阴暗面的批判,更有对未来执著的瞩望,如《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大雁塔》、《纪念碑》、《太阳和他的反光》以及顾城的歌乐山组诗,都灌注着时代精神的动人音响。所以否定论者简单地视之为异端的古怪诗与沉渣泛起,恐怕批判得过重了,那是一种心灵的隔膜,更是艺术的隔膜,是阅读与诠释方法上的习惯厚茧使他们的判断出了毛病。那么崛起论者的问题出在哪呢?谢冕有时过于诗意化的表述使思想略显模糊,但基本精神仍把握了分寸,其它崛起派论者则常偏执得近乎极端。把自我引入诗内本无异议,但说“不屑于做时代精神的号筒,也不屑表现自我感情世界以外的丰功伟绩”,“表现世界,是为了表现自己”,“诗应该写潜意识的冲动”,则无疑混淆了自我与时代、人民的关系,易使人走进纯粹个人主义的蜗居;把我国渊远流长的古典诗歌统统视为“诘屈聱牙的古调子”,把建国后三十年的现实主义诗歌统统视为一直“沉溺在‘古典+民歌’的小生产歌咏者的汪洋大海之中”,显然也是虚无主义的片面性暴露,是缺少历史常识的表现;另外一味贬低现实主义,预测现代主义才是中国诗歌金光大道也没有足够的理论根据。尤为突出的是,他们那种背离传统中和之道的激进强劲态度也让人很不舒服,据说一些反对论者不反对朦胧诗而反对偏激的崛起派,这很能说明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