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乃是人类生存的一种可选择方式。当作家拿起笔来写作时,他以文学构筑的世界便占有了他的生存。因此,文学就成了作者生存的转化方式。他生活的遭际、生命的轴迹;他的情感、思想、理想,乃至梦幻,都会化为文学作品的魂魄而灌注其中。海外游子笔下的文学作品,亦是游子生存的文学的存现,我们从中可以感受他们生存的痛苦与欢乐,思索他们人生的经验,品味他们历尽的生活甘苦。若把游子文学作一个整体来看,我们就可以找到一代又一代游子的时代的际遇与体验,如睹他们漂泊海外的漫漫行路。 一、“殉根的一代” 若是将海外游子生存境况的作品命名为“游子文学”,那么20世纪文学史上较早的作品当属郁达夫的中篇小说《沉沦》。那个时代的游子正处于国势颓衰、列强环伺的危机困顿的境况,留学以寻找救国之术是他们的报负,他们是把自己的命运和祖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的。他们的情感可以从周恩来赴法留学时写的诗中有所洞见:大江歌罢掉头东,缜密群科济世穷。面壁十年图破壁,难酬蹈海亦英雄。鼓舞着这一代海外游子的乃是殉国的朱舜水,可见他们的爱国热忱及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怆。他们做为海外游子,生存的困扰是与祖国积贫积弱的困扰同构的。《沉沦》的主人公是一个留日学生,他在特别的环境里养成了忧郁、多疑、自卑、多愁善感的性格,也更深刻地体会了一个弱国的子民在异国遭受轻蔑和凌辱,沉重的压抑,导致了性格的变异,精神痛苦而绝望。他终于感到难以负载祖国的羞耻,毅然跳入海里去死了。死前他呼唤着:“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他的死是有些消极了,但在作家的感伤主义情怀背后,却隐含着“难酬蹈海亦英雄”们的图强报国的理想。这是第一代游子生存态度的写照,突出的特点便是殉国般的热情与悲壮,故可称这一代游子为“殉根的一代”。 当时处于日本奴役下的台湾同胞,已沦为“历史的孤儿”,他们的生存情态与海外游子是一样的。在孤立无援的生存困境中,台湾人民抵抗殖民者,争取自由民主的斗争,同样是和祖国的命运紧密相连的。陈映真先生曾这样描述了那一代台湾知识分子的心态:“殖民地台湾的知识分子,一方面受到日本警察当局虎视耽耽的监视,一方面又得不到台湾被压迫同胞的充分信赖;另一方面当他们和充满抗日敌忾心的中国同胞接触时,常常饱受侮辱和不信任的眼光,深恐他们是日本帝国主义派来大陆的鹰犬。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只单独地怀抱小知识分子爱国热情的台湾知识分子,是不能不感到寂寞和悲愤的。”(《试评“亚细亚的孤儿”》)这种状况在吴浊流的小说《亚细亚的孤儿》中有生动的写照。作品主人公本为胡志明,作者本意是:“日据时代的台湾人象五朝乱华一样被胡人统治,又台湾人是明朝之遗民,所以要志明,此明字是指明朝汉族的意思,而且这个胡字可以通何字,所以解释‘怎么不志明’呢?”(吴浊流《回顾日据时代的台湾文学》)吴浊流笔下这个人物,少年时即饱受殖民统治之下受人歧视的痛苦,后东渡日本攻读物理以图科学救国;学成归台后却找不到工作,辗转到大陆又受到政府怀疑,报国无门,极是忧愤,便佯狂在墙上书写反日诗歌,道是:“为天下士,岂甘作贱民?击暴椎何在,英雄入梦频。汉魂终不灭,断然舍此身!”殉身救国之志如匣之剑,铿然有志。词意竟与周恩来的诗如出一辙,即可见第一代游子在生存状态与情志上的一致性。作为“殉根的一代”的小说,《沉沦》与《亚细亚的孤儿》堪称双璧,辉映在中国现代文坛上。此后出现的《浊流三部曲》、《台湾人三部曲》虽是出版在60年代到80年代之间,但作品中表现在台湾光复后,受过日本文化教育的台湾知识青年从彷徨到觉醒,终于投身英勇斗争的历程。作者钟肇政说是“用血、用泪、用骨髓”写下的“一部可歌可泣的民族史诗”。(钟肇政《台湾人三部曲·楔子》)作品的总的格调是忧愤、激扬,充满为民族振兴、解放献身的激情。这种情感是与第一代游子的“殉国”精神相一致的,可视为第一代游子文学的延伸。 二、浪子的悲欢 第二代的游子应是在大陆解放前后,随了国民党政权到台湾转而远游欧美的知识分子。这一代游子的生存状态较前一代游子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此际,新中国已经起来了,恢复了她的独立和尊严,并已经开始医治战争创伤,逐步走上了经济发展之路,而且赢得了国际地位。这本是知识分子所梦想的国家前景,但是由于政治的、军事的对峙,海峡成了隔离他们与祖国联系的铁壁。对于这一代海外知识分子来说,种种原因使他们有国不能报,有家不能回,成了“失根的一代”,于是有了表现“失根的一代”生存状态的小说。 “失根”是一种被放逐的状态,其生存的特征是被放逐者被迫远离了其生存的位置,放弃了生存的契约,从而使生存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成为流浪无依的人生。聂华苓小说《桑青与桃红》就是失根者流浪的生存情态的象征。作品的女主人公桑青,本是书香之家的小姐天真而单纯。日本侵华和内战造成了社会的大动乱,使她开始了逃难的流离生活。在难民的世界,失了根也即失去了生存的规范,迷乱中一步步走向堕落和毁灭。特别是她随了丈夫逃往台湾后,丈夫挪用公款被通缉,她只得东躲西藏,过着终日提心吊胆的日子。后来她又去了美国,因居住权受到美国移民局盘查和刁难,她只能不断地从一地到另一地,捉迷藏般地和移民局周旋。最后她成了到处乱跑的疯子。当移民局向她调查时,她说:“桑青已经死了,我是桃红。”这两个名字很有可玩味之处:桑,《广群芳谱》释为“东方自然神木之名”,“桑之为物,其根众也”,所谓青青陌上桑,乃本固枝荣生机盎然之象;桃红,桃花落时则随处飘零,落花流水春去也,物失其根无所依归之象;桃又常常谐音逃字,寓逃之夭夭,无家可归之惨状。故由桑青变为桃红,实为人生命运的大悲剧。作家讲述这样一个失根者的悲剧,意在倾吐她积郁在心的游子的悲哀,同时希望能把造成中华游子这种失根境况的海峡填平,使得桃红们复原为桑青。聂花苓的这部小说多用寓言笔法,其作品后面的跋,讲述帝女雀填海的神话故事,就吐露了她矢志不渝地要把大海填平的意志与欲望。这是因为失根的一代,在生命深处毕竟是有根的,中华文化及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存在方式,远离了故土失了根在精神里却要把它抱得紧紧的,愈是去远,依恋愈是深挚,这种矛盾就造成了失根的游子的无法解脱的悲苦。 在这方面,尤为那些1949年前后从大陆到海外的小说家所投入。他们怀着“对家乡和往事固执的怀念”,写着“具象化的乡愁”,因而被文学界称为“怀乡文学”,其实怀乡正是失根一代的精神特征之一。这类创作中,长篇小说主要有林海音的《城南旧事》(1960),梨华的《观棕榈,观棕榈》、《梦回青河》(1961),聂华苓的《失去的金铃子》(1963),赵淑敏的《松花江的浪》(1985)等;短篇小说主要有白先勇的《台北人》(1971)、《纽约客》(1984),陈若曦的《尹县长》(1974)等。从作品所表现的情态看,大体表现出三个层面:怀旧、悲悼与关怀。在《城南旧事》中,林海音描写了她曾经生活过的北京的生活和人物。老北京的童年印象在她的记忆中是那般生动逼真,无论是城下默默行进的骆驼队;无论是脱下毡帽头儿,秃瓢儿头直冒热气的赶驼人;无论是带着轻轻软软家乡口音的兰姨娘,或者骑着驴儿回老家的宋妈;也无论是椿树胡同的井帘口、运水的独轮车,抑或是游艺园的戏曲,七月十五的灯市……都如被岁月的潮水淘洗得烁亮的珍珠,美丽而动人。然而那美是忧郁又怅然的,见之于每一段往事的回忆,在结尾主角都远离她而去,秀贞疯子,小偷被捉走了,宋妈还乡了,爸爸的“花儿落了”,个个都是演出着一个悲剧的结局。这种去远的命运,恰与游子精神中远离故土去远的情态丝丝入扣,活现了游子那颗怀旧恋乡的愁心。“愿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朗西”,那种恋乡之情亦常常出现于梦境里,於梨华的《梦回青河》即写她故乡,她在此书《写在前面》的自述中说:“昨夜梦回青河乡,乡景未改,只是家屋已塌,荒草丈高,坍墙碎石中,依稀分辨得出旧时的门庭。天井里的花坛仍在,坛里枇杷树早已死去。剩下一根枯萎的躯干,斑斑鳞鳞,尽是蛀孔。野草长满一坛,草堆里,有亮晶晶的破镜一角,仿佛记得,是美云死前,我在家住时,阿姆给她一个菱形的镜,看见镜子,就如看见美云那张凄丽绝色的脸,还看见自己往日的罪恶。手执破镜,我痴痴地离开旧屋废墟,走向青河边,桐树下,她的坟地。”故乡在游子的梦里乃是残破的,犹如破境难圆,镜中世界是枯萎凋落的,这是游子破碎的乡情乡思的表征。失根之人怀根,能不悲凉?但这“失根的一代”并非个人的生存现象,乃是历史酿成的一杯苦酒。中国现代史的尾声,是以国民党政权溃败,逃到台湾落下帷幕,这些失根的游子正是这样的历史造成的,因此他们的作品中不免要流露出不胜今昔的末世情态。欧阳子在评论白先勇的《台北人》时说:“我们读《台北人》不论一篇一篇抽出来看,或将十四篇视为一体来欣赏,我们必都感到‘今’与‘昔’之强烈对比。白先勇先生在书前引录的刘禹锡的《鸟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鸟依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就点出了《台北人》这一主题,传达出作者不胜今昔的怆然感。事实上,我们几乎可以说:《台北人》一书只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笼统而言,《台北人》中之‘过去’,代表青春,纯洁,敏锐,秩序,传统,精神,爱情,灵魂,成功,希望,美,理想与生命。而‘现在’,代表年衰,腐朽,麻木,混乱,西化,物质,色欲,肉体,失败,萎琐,绝望,丑,现实与死亡。”(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白先勇也说:“战国时期中国首位诗人屈原政治理想不得申而放逐,以《离骚》寄意,抒发内心的悲怆,今日台湾的作家也为困难沉痛,满腔悲愤,他们的作品可能也不自觉地回应了这忧时伤国的伟大传统。”小说集《台北人》中的《国葬》,仿佛就是这一历史悲剧的总注脚。这篇小说写的是北伐时曾声名赫赫的国民党一级上将李浩然的葬礼,这位将军败退台湾后,晚景凄凉,在寂寞中死去。而他当年的三员猛将,两位“钢将军”一位“铁将军”,退隐的退隐,住病院的住病院,当和尚的当和尚;他的儿子则从军校装病退下来,跑到美国去了。这无疑是一曲历史的挽歌,这种悲悼毕竟是无奈的,对往昔的回抱,如抽刀断水,只能搅动起生命深处的悲哀。这种境况在《思旧赋》、《游园惊梦》里表现得更是深切。《思旧赋》中李长官一家曾经轰轰烈烈,但是现在女主人死了,小姐私奔了,少爷痴呆了,两个年轻佣人也携物而走,李长官本人嚷着要出家当和尚,这情景连下人也是心酸,一声“他们家的祖坟,风水不好”里,有多少失根的悲愤呢?《游园惊梦》里的钱将军夫人参加窦公馆的盛宴,似乎是一样的灯红酒绿,一样的纸醉金迷,但在钱夫人的心里回响的却是她唱熟的段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这一段唱真是把这些被历史放逐了的游子们的悲情活活地托出了,回忆,叹息,重温旧梦,又是万般无奈。这种对往日的悲悼之愤,恰恰是失根的游子的自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