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如下五部长篇军旅小说的“集合”,恰好显示了九十年代长篇军旅小说创作潮动的态势。它们分别是—— 朱苏进的《炮群》(江苏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醉太平》(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朱秀海的《穿越死亡》(中国工人出版社1995年版); 韩静霆的《孙武》(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 乔良的《末日之门》(昆仑出版社1995年版)。 一 对于衡量一个作家、一个作家群落乃至一个民族的文学水准而言,长篇小说是一根重要准绳,但它同时又是一种高度,一种境界,巨大的质量后面包容的必定是巨大的才力和艰辛的劳动。如果要说在新时期军旅文学的辉煌背后还掩藏了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长篇小说创作的“欠收”。数量的稀少一般不可能不影响到质量的提升。在整个八十年代,除了刘亚洲的《两代风流》、海波的《铁床》、朱春雨的《亚细亚瀑布》和黎汝清的《皖南事变》等还能让我们;恍然记起而外,其余的基本上乏善可陈。它和同时期军旅题材中短篇小说的赫赫声势相比,不免显得形只影单;它对五、六十年代军事题材长篇小说独占鳌头的“黄金时光”就更是望尘莫及。这种近距离的刺激以及远距离的迫力,无形中就郁积成了新时期军旅文学运动中的一块“心病”、一个“长篇情结”。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有人急切而热烈地呼吁:无须等待托尔斯泰(徐怀中:《无须等待托尔斯泰》《当代作家评论》1984.4) 然而等待却是必须的,而且可能是漫长的。实际情况表明,一批出自中年军旅作家之手的成熟的长篇小说,只能涌现在九十年代中期而不可能更早。具体的分析可从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切进。就创作主体而言,这一批作家在八十年代初登文坛,有的因一篇处女作就获奖成名,从严格意义要求,大部分人都缺乏充分的文学准备和艺术修养,即便在中短篇创作上表现不俗,但距离熟练地驾驭长篇的创作还十分遥远。更何况,是否适宜于长篇的创作还要因人而异,譬如契诃夫、欧·亨利、鲁迅等小说大师就主要是以短篇而名世。这里面还涉及到一个作家的气质、个性和才华的特点等相关因素。在考察长篇创作现象时,我们对此一点亦不可忽略不计。更不可强求一致,以“短”“中”“长”的“三级跳”来要求每一位作家。 一九九一年当朱苏进的长篇小说《炮群》面世之际,我曾及时撰写了长文《半部杰作的咏叹》予以评说,只是当时它一枝独秀,难成森林,可以近察其态却难以远观其势。只有到了今年,当韩静霆的《孙武》、乔良的《末日之门》和朱秀海的《穿越死亡》三部厚重之作联袂而至,才有如一股激流的注入,在九十年代以来慢慢蓄势高涨的长篇军旅小说创作的水平面上,带动了潮涌,激起了浪花,一汪湖水顿时生动活泼起来了。而这五部长篇,无疑是这湖水中最有力的潮头和最晶莹的浪花。 我将此五部作品视为九十年代长篇军旅小说的代表之作,无非出自两点考虑:一是作品的成熟性,二是题材的互补性。作品的成熟首先基于作家的成熟。朱苏进、韩静霆、乔良、朱秀海四位都正值旺年(40—50岁之间),而且都有近20年的创作磨炼,在八十年代,就分别以《射天狼》、《凝眸》、《第三只眼》、《在绝望中诞生》(朱苏进)、《市场角落的皇帝》、《凯旋在子夜》(韩静霆)、《大冰河》、《灵旗》(乔良)和《在密密的森林里》(朱秀海)等中短篇小说称雄或享誉文坛。不仅如此,除了《末日之门》是乔良的长篇处女作之外,他们分别还有过《惩罚》、《在一个夏令营里》(朱苏进),《战争让女人走开》、《大出殡》(韩静霆)、《痴情》(朱秀海)等长篇小说的试笔或探索之作,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和教训。他们此番出场表演的更加精彩之处,我相信大家能在后面的评述中领略一二。至于题材的互补,那就更是绝妙的巧合。《炮群》、《醉太平》为我们展现了当下军队现代化进程中的众生相和风情画;《穿越死亡》则在南部边疆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推出了一组英雄群雕;《孙武》复活了两千年前风云际会血火迸溅的大时代;《末日之门》则对未来世纪的世界战争格局作了一次虚构与预演。五部作品,四个角度:一从当代军营,一从当代战争,一从历史,一从未来;全面而深邃地展开对军人的塑造,对军人价值的沉重追问,对战争与和平的崭新思考。它们在恢宏的时空中所包容的军旅生活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可以说是空前的。艺术品位的高度和生活内容的广度的结合,就使得这五部作品从近年长篇军旅小说的群落中浮现出来,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立体、丰满而厚重的整体框架,既可以近察其态,更可以远观其势。它们不仅反映出了九十年代长篇军旅小说创作最新动态,也把新时期以来长篇军旅小说的整体水准作了一次提升,而且,我们还不难从中体察到军旅作家的中坚力量在经历了一场艰难的蜕变和转型之际,重新面对军人、战争、社会、和人类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新的文学姿态和艺术精神,它的某些坚守和扬弃,某些探索和回归……也正是在以上深长和厚重的人文背景之下,这个“话题”才如此地让我们感到兴奋,感到刺激,感到有说头,有份量,并且大有深意。下面,我将逐一对四位作家的五部作品分别给予扼要的评述与解析。 二 《炮群》虽然发表于1991年,开笔写作却始于八十年代末,由于某种文学以外的原因,中途还曾搁笔一年。总起来看,它对于朱苏进来说,仍然是属于八十年代的,它是朱苏进在八十年代中创作追求和艺术风格的一次总结,亦如他自己所说:“《炮群》是我的‘青春梦’的一次总宣泄。”而用我的话说,这个“青春梦”也是一个“将军梦”,一个“英雄梦”。这个梦主要通过主人公苏子昂来体现。苏子昂其人就是作家一贯钟情的袁瀚(《射天狼》)、南琥珀(《第三只眼》)、孟中天(《绝望中诞生》)等一系列气度不凡志向高远的硬派军人的一个总化身。不过,《炮群》给这个人物提供了一个至为开阔,更为复杂也更严峻的表演舞台,使他的军人的素养,聪明才干和人格力量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和表现,同时也使朱苏进雄健的笔力、犀利的眼力和超拔的才力,以及扎实的军旅生涯体验、炽热的军人理想设计和深刻的军队现实批判得到了一次集中而典型的表达。就此而言,这部作品的力度和深度是令人赞叹的。它对苏子昂、刘华峰、宋泗昌等中高级指挥员的形神刻画与把握是准确到位的,对军营日常生活背景以及炮群受阅的宏大场面的描绘是精细入微而又富于劲道和神韵的,对我军现代化进程中所暴露出来的诸多弊端是富于洞察力的,充满了沉重的忧患意识和严肃的责任感。飞扬的理想主义激情和严谨的现实主义精神的两极对立,使得苏子昂这个人物和整部作品自始至终都处于紧张的矛盾冲突和饱满的艺术张力之中。孤标傲世而又清醒人世的苏子昂总是被坚执于高邈理想和认同于世俗现实的双重诱惑与迫力撕扯挤压得好不痛苦。矛盾的最终消解还是以理想的受挫作为代价,现实赢得了胜利。作家最终匆匆安排的圆满结局实际上既是苏子昂对现实的妥协,也是作家对世俗的认同。它宣告了朱苏进“青春梦”或“英雄梦”的幻灭,也预示了朱苏进沿袭了近十年之久的创作路向即将发生的深刻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