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承认,当今性爱文学中对性的探索,开辟了文学的新领域并发掘了以往被忽视或被掩饰着的人性的一个重要层面。但作为艺术追求,性爱文学在展示性之于人的深邃内涵时,却有相当令人忧虑地流于对性的技术性操作演示。 如果说在过去的文学中性爱常常表现为灵与肉、情与欲的复杂纠缠。作家们醉心于描绘焦仲卿与刘兰芝、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爱情悲剧,那么现时代的情爱观念则正在发生深刻的转变,现实生活中人们性的禁忌与束缚日益减少,伴着性自由度的提高,情感力度却降低了。较之过去,作家们更注重于性本身和作家主体的感受以及描写的私欲化,走向极端便成为本能欲望的操作和演练,性爱背后本应有的复杂性、深度感消失了,文字成为性行为的自然化展示,性也就成了个体化的“纯性”,成为欲望的本身。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缠绵悱恻已成为明日黄花,或被改头换面成新的性感故事,往日欲推还就、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崔莺莺已赤膊上阵,现代人似乎已不再耐烦于一叹三咏、一曲九折的典雅爱情故事,而倾心于“短、平、快”的性传奇、性冒险、性征服。这种心态显然与整个社会大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 这种背景突出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新的市民阶层再度兴起。市民阶层经济地位极大改观,成了一个新的文化消费实体,因其绝对人数的众多,便具有了可以左右文化市场趣味的能力。虽然时代已完全不同以往,但市民文化消遣娱乐的特性却是一以贯之的,这使得文学艺术(不包括少量高雅艺术)中市民趣味的成分逐渐占主导地位,虽然市民文化并不是拒绝崇高的灵性之爱,但市民文化对性的天然兴趣,使得性的表现带有更多的把玩消遣性。二、商品意识日益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长期被视为精神净土的文学也在劫难逃,谋求试销对路的文化产品成为文化商人追逐的目标。伴随着文学走向商品化,性爱文学也就更彻底地剥脱灵性的意韵,以性的赤裸裸昭示众人。《骚土》《英儿》等一批具有相当性描写的作品一时间成为书摊上的畅销书。即使有深邃历史感和人性内涵的《白鹿原》,也是借助于现代大众传媒包装和精心筹划的商业促销手段,热热闹闹地走向读者的。性,在《白鹿原》中占居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对于作家来说,这是一个揭示历史与人性的窗口,但对于一般读者来说,这无疑契合了这些年来持续升温的“性文化”氛围和欣赏口味。 今日作家笔下,性的压力更多来自于性本身,性的饥渴、性的焦虑以及性满足后的幻灭感。性常常成为一种游荡于灵之外的狂暴激情,或者成为难以寻到意义的无根之性。美国的著名女歌星麦当娜的写真集可视为一个典型代表。这本题名《性》的画册包容了一切惊世骇俗的性镜头:男女性虐待、麦当娜与狗、麦当娜自渎、多人“三明治”镜头……《华尔街日报》抨击该书为“我们这个时代最下贱的东西”,而《纽约杂志》等刊物则把这些淫乱镜头说成是新时代的一个艺术流派。在这个时代,性爱已不再是个人隐私,而是可供人们公开谈论的热门话题。麦当娜在序文中声称“这本书专谈性。性不是爱,爱也不是性。”性与爱、灵与肉、情与欲的分离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突出文化现象。表现在作品中,在割绝了与情爱、心灵的连结之后,性成为一种性技巧的单纯展示,或伪饰成一种可模仿的风格。《废都》中庄之蝶的艳遇和性事再也无法将其从心理的困顿中解救出来。性之于他,是一种更深刻的幻灭与失落。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一书中指出:“人们仿佛害怕自毁于厌倦和麻木”,于是“制造出一种饥饿和渴望”,“把艺术家当作呼唤这场精神狩猎的巫师召到自己面前”,“如同率领着狂吠的狗群,按照现代人的要求放开它们,让它们向现代人扑去,因为现代人宁愿被捕猎、咬伤、撕碎,不愿在寂静中与自己相处!”当今文学中许多性的表现无疑正如尼采所说,将一种本能的激情放大演示,借瞬间的感官满足,以掩饰心灵的缺失与恐惧。 一次性消费的感官快感终究代替不了性爱、情爱所能达到的唤起人们心灵最深处震动与颤栗的巨大力量,当性爱在作家笔下被一种灵动的语言精心描绘的时候,它更应在文字与读者之间建立起一种永久的感怀与期盼,正如一位外籍华裔学者在评论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时指出的,在女性诱惑与追求之间有一种形而上的距离,如果诱惑者和被诱惑者一旦相接触了,就象两个磁极同时毁灭。没有了诱惑,也就没有了追求。所以,这微笑的顾盼是一种永远达不到的极限,先验地不可能接近的绝对。于是追求永在进行,诱惑也永在进行,无穷尽的趋近。因而,性爱文学应该走出误区,成为一种对性爱的诗意的追寻与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