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茶座 《通俗文学评论》1995年第2 期发表了王明津的评论文章《武侠小说的最后辉煌——古龙作品评说》,极详尽全面地论述了古龙作品中取材方面的各项创新和特点,可谓精微之至,我读后觉得获益非浅。但是在谈及古龙作品的缺陷方面,王先生指出古龙的作品之所以“四不象”,是因为“武侠的精神已经落后于时代,”所以用歌德的话来说“还有什么比题材更重要呢?离开题材还是什么艺术学呢?如果题材不适合,一切才能都会浪费掉”。最后结论道:“古龙一生的锐意变革也没能走出这句话。”这实在是似是而非、牵强附会的说法。倘若古龙小说的失败之处仅在于不该将武侠小说作为主题,那么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同样应该是式微虚弱的文学了。然而金庸的作品在思想性文学性艺术性上都高于古龙的作品,甚至一些可以与为数不多的优秀严肃小说相提并论,这又是为什么?何况题材的重要性并不等同于一部作品中真实内容的选择,题材是一种表现形式,它与内容的真实表达是两个概念。尽管西方一直对形式与内容的关系这一问题争论不休,将题材与主题或内容等同却实在是落后的错误观念。笔者对于武侠小说一向仅是观摩者,详读了王先生的大作之后,虽然对古龙武侠小说的特色加深了了解,然而对于其中一些缺陷的地方,却忍不住要写上那么几句。 “古龙的世界就是求新,求变”,此话当能代表古龙最大的心愿。好女人最后总是坏女人,明明是破案者,原来却是真凶;人死了却又活了;一个个陷井过后发现原来受害者早就预谋反击。倘使英国推理小说家阿嘉莎·克里斯蒂娜重生,详读之后想必也会惊叹作者布局精巧的匪夷所思。可惜一旦情节过于求巧而离奇得脱离了情理,再怎么强加解释也难以让人信服。《陆小凤·侠隐岛》中鹰眼老七之所以出卖最心爱的女人和最好的朋友,临终时让他忏悔说仅仅是因为“有了钱还想更有钱”。很多女人象《楚留香》中苏蓉蓉加害男主人公是因为由爱生恨。仅仅几个字就归纳了匪夷所思的犯罪心理,真是黔驴技穷的敷衍塞责。古龙小说中一切人物的变好与变坏完全为情节构思而定,不尊重人物本身个性发展的常规逻辑,所以读者惊奇之余仍不心服。非但角色的变易如此牵强,有一些事件的描写更是违悖了情理,甚至有违伦常,灭了人性。说离别钩的最好招式是自下及上,先自断其臂,再取敌性命。小说家想象力真丰富,个人的自我保护意识乃所有动物的天性,自残肢体后怎么还会有余力将敌人击杀?最不舒服的要数《英雄无泪》中的“钉鞋”,恶斗中将被斩掉大半的鼻子撕扯下来放在嘴里咀嚼然后一口吞下去。为表现他对主人的赤胆忠心而塑此壮举,如同《史记·项羽本记》中楚霸王看见樊哙吃生肉就赞其“英雄”一样,将违悖人性的蛮性看作英雄,这是再粗俗不过的匹夫之见。所以无论怎样渲染此类“光辉的英雄壮举”,感觉仍是糟恶不堪。情节中的“求新求变”也好,人物上的“求新求变”也好,关于种种“因爱生恨”之类神话爱情的“求新求变”也好,忘记了尊重情节逻辑,人性特征本身的发展轨道,就永远不是叫人心服的小说。特别是古龙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人物在迷宫中引诱读者,或忽使重拳;或忽展笑颜;或突施杀手;或忽施救援。兜到迷宫尽头回望,才发觉这些人尽管很象人,有一些人的性格特征,身上各部分却都有数根线在牵引着——这些木偶的线全部操纵在古龙手中。 武侠小说属于通俗小说,通俗小说的主要动机就是一个“娱”字,即“娱乐”。取悦读者本是武侠小说最主要的任务和动机,倘使古龙变幻莫测、似真似假的木偶戏确能使读者感受到了娱乐的兴致,那么作为一本通俗小说,也就大致成功了。对于武侠小说本身内容的现实意义,读者一向不做什么强求,所以人物情节的发展即使有悖常理,只要小说的精彩激烈吸引住了读者,一些小疑问也就不放在心上。笔者这里要说的是,仅做为惊险的通俗小说,古龙的描写布局上还是有很大的缺陷,这缺陷几乎在古龙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可见实在是他一生都未能突破的障碍。 王明津在《武侠小说的最后辉煌——古龙作品评说》一文中指出,古龙的小说借鉴了很多其它写作形式:1.警匪小说2.侦探小说3.心理小说4.言情小说5.剧本、随笔和诗6.哲学论著,这当然很正确。不过实际上最明显的,仍然是所有武侠小说共有的题材特征,即“惊险”与“言情”。但是古龙的“惊险”与“言情”与其它皆不同,因为外来化的东西占了主流,除了人物穿着古人的衣服,有古代人的居住环境,基本上看不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延袭。所以“惊险”和“言情”也新奇得任何人都不能相比。本文将重点讨论这两种题材特征在古龙小说中体现出的成与败。 惊险绝妙的构思是古龙作品中最成功的地方。其精巧离奇、变幻莫测的构思和想象力是他人远远不及的。无论是一些侦破故事,一些帮派的明争恶斗;还是正义与邪恶双方力量的较量,或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一波三折,套中有套,令读者们爱不释手,一气读到底。古龙仿佛在迷阵中布置了重重机关,身在其中四面迷雾,分不清孰敌孰友。读者一经投入就同步进行猜测:这文学迷宫的答案是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创作出大量相同类型作品的作家,往往很容易露出雷同的思维倾向。而读者也就不自觉依靠揣测作者布局的习惯思维来寻求答案。所以布局动机一旦有所泄露,悬念的吸引力就很危险。所有小说家都清楚这一点,他们一般在叙事时很善于布置假线索来转移视线。不幸古龙过度的抑制描写反而启发了读者的逆向思维。他总是无意或有意不可扼制地透露、暗示给读者一些信息,这些信息要么直接透露、要么过度抑制了悬念的答案,使读者从正反两个方向都过早揣测到了小说中事态的发展。 比如这样一个模式:某某女性,美貌温柔。(诸如《武林外史》中白飞飞或《楚留香》中苏蓉蓉)故事一开始古龙一直在充满感情色彩地描写她们我见犹怜的品貌,熟悉古龙的读者却早就知道了,此美女八成貌美心黑,说不定还是元凶。因为古龙笔下真正的好女人实在太少,即便这一部书中表现得是善良,也是为了下一部变坏而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