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式的诗化、意境化,意象的古典化,使废名小说带着醒目的古典胎记,表明他对中国文学传统的深度回归与过多依傍。在传统大断裂、大崩毁的“五四”时代,对于从审美观念到艺术表现都普遍引进、全面更新的文学主旋律来说,废名仿佛奏出了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大有“复古”之嫌。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呈现古典体态的小说创作,并非废名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或偶然的撰就,而是他的自成体系的文学观的实践,具有高度自觉的主体意识。为此,只有梳理、考察废名的文学观,用以印证他的小说,才可能对其创作的整体意义作出合理的评估。 废名早年在北京大学读外文系,精研西方文学,在莎士比亚、哈代、梭罗古勃的“厌世派”世界里留连忘返。他自称“读了外国书以后才能作文”(《〈黄梅初级中学同学录〉序》),“从外国文学学会了写小说”(《〈废名小说选〉序》)。废名的创作生涯,始于西方文学的横移、借鉴,这是“五四”文学的统一起跑线,所有新文学作家的共同文学起点。郑伯奇说,“五四”文学首先是西欧文学的“匆促而又杂乱”的“反复”〔1〕;胡适说, “凡具有充分吸收西洋文学的法度和技巧的作家,他们的成绩往往特别好,他们的作风往往特别可爱”〔2〕。 废名也不例外。然而他一旦掉头,即遽然回归中国古典的“六朝文”系统。周作人以为,回归之后“他的思想最是圆满”〔3〕。我则怀疑, 废名作出如此突兀、深刻的转折,恰与周作人有着直接的关联。废名是周的“得意门生”〔4〕, 《枣》写到了与“旅客”交往频繁的“苦雨翁”;《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写到了“作事不苟且,总有一个有益于事的心”的“北平老人”;《知堂先生》一文更对周作了近乎崇拜的赞语。废名还替《周作人散文钞》写过序言。所以,说废名是从周的园地走过来的,有意无意受他的影响很大,绝非妄下断语。至于有人提出的,周的影响“成为冯文炳君的作品成立的原素”、“冯文炳君作品所呈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一说,我倒以为是评判失误。废名小说意象、意境的“禅味”、“禅趣”,乃回归东方文学传统、参禅悟道的结果,决非单个人的薄弱影响所能成就。即使仅就小说叙述表层的“禅味”的浓度而言,也非周作人小品文的冲淡平和的“隐逸味”所能比拟。我以为,周作人对废名的影响主要在文学史观方面。中国新文学的先驱者们,多把“五四”文学看作是西方文学在审美意识、文学观念、思想内涵、艺术技巧各方面对中国文学的根本性变革,是古典传统的一次空前断裂,惟周作人力排众议,独持一说。他把几千年的中国文学史,划为“言志”与“载道”两大派别、两大潮流,认为前者是中国文学的精华,从中可见与“五四”新文学共通的“情趣”与“气息”〔5〕。 周作人对文学的“新”与“旧”重作界说,认为二者的根本区别就在于一是“言志”,一是“载道”〔6〕。这样, 从古典的“言志派”到“五四”新文学,便见一条滔滔不绝、奔涌不息的“古河”〔7〕, 毫无断带与裂痕可言;“新文学”本质上就是对古典“言志派”的复兴,“五四”文学与其说是“文学革命”不如说是“文艺复兴”〔8〕。 周作人的这番话,极大地启发了废名,令他重新审视古典的“言志派”传统,促使他从西方文学的“厌世派”领地掉头回归古典的“六朝文”系统。废名的文学观深深浸染着周作人的色彩,他的论著《谈新诗》一书几乎是周作人的《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的阐发与深化。 废名的文学观念、审美意识,原由外国文学所造就。他从莎士比亚、哈代、梭罗古勃的“厌世派”世界获得一个丰富的参照系,用以考察中国文学史,检验古今文学现象。一方面,他立足于现代的基地,以现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传统,从古典文学里挖掘出现代性。庾信的赋、李商隐的诗、温庭筠的词,潜藏着与莎士比亚戏剧、“五四”新诗相同的艺术因子,即“乱写”、“乱作”,“自由联想”、“自由表现”(《三竿两竿》、《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推而广之,整个古典的“言志派”文学与现代“新文学”、外国文学是绝对同质的。废名从中国“六朝文”系统里发现了西方“厌世派”的艺术神髓,从文学的民族性里透视出世界性。另一方面,他从现代文学里发现了古典性,为“五四”新文学溯源寻根,寻求某种存在与发展的内在依据,努力重建它与古典文学之间原已断离了的历史联系。在他看来,卞之琳诗有温庭筠的“秾艳的高致”和李商隐“温柔的缠绵”, 郭沫若诗有《离骚》的气韵,冰心诗有苏轼的风采,林庾诗有“晚唐的美丽”(《谈新诗》),梁遇春散文有庚信的“玲珑多态、繁华足媚”(《〈泪与笑〉序》)。从这些卓有成就的“五四”作家身上闪射出的古典“言志派”的创造性光辉,足可说明“六朝文的生命还是不断地生长着”(《三竿两竿》),“古代诗人的诗之生命乃在今代诗人的体制里复活”(《谈新诗》)。“自由联想”、“自由想象”,“乱写”、“乱作”,“言志”、“即兴”,也即主观表现与个性创造的精神,正是废名孜孜寻求的“新”与“旧”、西方与东方、现代与古典、“厌世派”与“六朝文”、世界性与民族性之间的内在契合点,通过这个契合点,他“把古今新的文学一条路沟通了”。东西方文学的交流融汇,并不是一场平等的对话,在“五四”文学的整体框架内,表现为西方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强烈撞击与彻底变革过程,而在废名的接受视界里,则表现为中国文学因西方文学的参照而主动自觉的过程。废名珍惜自家的传统,他的情感天平明显倾斜于古典一方。他认定新诗本质上是“温李一派的发展”,新文学本质上是“言志”一派的“复兴”,又竭力呼吁同仁们“从古人诗文里取得许多长处”,以便创造出“更新而且更是中国的”新文学。他的见解惊世骇俗,在大变革、大动荡的年代,尽管表现得不合时宜、不识时务,却是对盲目敌视传统、一味追求欧化的文学大趋势的严厉纠偏与强烈反拨。当然,由于对自家传统的过分厚爱,废名有时也矫枉过正,滑入另一个极端。他以为林庚在现代诗人群的份量“比任何人要重”,理由是“他完全与西洋文学不相干”,因为“真正的中国新文学,并不一定要受西洋文学的影响”。这就有“唯古典”、“唯传统”的意味,难免有“复古”之嫌。好在废名常有一副现代人的审美眼光,从传统的民族性里透视出世界性,“古典”只是一条通道,由此到达的终点是“现代”。废名的回归“古典”,本质上区别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式的盲目复古,实是阐扬“古典”的精华,重塑、再造“言志”一派,在“古典”的领地上寻找通向现代文学、世界文学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