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艺评论 欧阳山同志是一位很有自己美学追求的作家。早在本世纪的30年代,他就大力倡导文学的大众化。值得珍视的是,他的文学大众化主张是一种深层次的美学追求,并不限于表层的“通俗化”。1937年他是这样说的:“这里提到的大众我是专指工人和农民劳苦大众来说的……他们处于日常生活最低层最惨苦的境地,没有供他们榨取和坐享的东西……。即使单就这一点而言,大众化和通俗化不是‘同一’的东西。”“提起文艺大众化,我们联想到不是一切文艺作品底普遍的赠与,而是有特定意义的现实主义底大众化。我们联想到大众自己起来继承文化传统,大众运用他们自己的语言文字(记录各地大众口头语的新文字)来创造更高度的文化。”(《我底苦心——〈失败的失败者〉代序》,《文集》第10卷4010—4011页)这就表示,欧阳山同志所倡导的文学大众化,并不止于一般的内容与形式上的“通俗化”,而是要创造一种人民大众自己的新文学。这是对旧文学的全方位变革,它涉及“艺术品底内容,倾向性,它对于理解现实所采取的态度,和它底最大的可能性”,(同上书4010页)是一种遍及思想倾向、艺术内容、创作方法、文学语言、艺术风格等各种文学因素根本变革的大众化。几十年来,欧阳山同志就是这样兢兢业业地实践着、探索着的,鲜明地表现出他那人民文学家的情怀。《一代风流》是他这种美学追求和深切情怀结出的硕果。 一 《一代风流》有着一些什么样的大众化特征呢?我认为,最显著的特征就在于,它以平民大众的革命追求为基础,努力从劳动群众的审美志趣出发,把平民百姓的世俗风情描绘和性格刻画与他们的革命行动融合起来;在平凡的生活场景中展示崇高,塑造人民大众的各种人物形象。这是《一代风流》最重要的大众化美学特征。 欧阳山同志曾经说过,他要通过《一代风流》艺术地表现“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这是一个极其壮阔的革命性文学主题,包容着许多可歌可泣、波澜壮阔的历史斗争场景和伟大人物活动。可是,《一代风流》并没有着力去描绘这些场景和活动,而是选择“三家巷”这一南国极富平民性、世俗性的社会环境作为切入点,描写其间周、陈、何三家及其附近有远近姻亲关系的杨志朴、区华、胡源等共六家人,从他们的起落盛衰,到年青一代的姨表兄弟姐妹们的生活情景,描写他们在人民民主主义大革命洪流中发生的种种悲喜剧。这就在富有世俗风情韵味的社会最底层,去展示中国人民民主革命的产生和发展,深刻地表现了主题。 周、陈、何、杨、区五家,在前清时代的先祖都是平民百姓。到了现代,尽管陈、何两家发了迹,陈家走进洋买办的行列,何家成了在省城和农村都拥有大量房产和地产的大地主,可是,他们都保持着原有的姻亲关系。年青一代的姨表兄弟姐妹们就在这种姻亲关系中,一起读书,一起郊游、演戏,一起盟誓救国救民。这确实有点像一个现代南中国的“大观园”,但却又大大不同于《红楼梦》那个封闭、狭小的贵族“大观园”。在这里,不仅没有那个大观园的楼台、园林和围墙局限,而且包容着极为广大的社会阶层。从现代中国早期的产业工人,到手车工人、皮鞋匠、话务接线生,到医生、青年学生,以及“二世祖”、工厂管事,到买办资产阶级、地主,后来还有郊县农民胡氏一家。因此,与其说像《红楼梦》的大观园,不如说更似《水浒传》所描绘的那个世俗世界。不过,时代和社会都不同了。它是剧烈激荡与变革着的现代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一个投影。 在这样一个世俗世界里,作品一方面浓墨重彩地描绘那种南国平民百姓的生活风情和习俗、情谊,像七夕乞巧、金兰换帖、除夕卖懒、逛游花市、人日郊游、元宵拜访,还有后来的过端午节、“清明会”等等,令作品的艺术画面充溢着一片浓重的南国世俗风情气息;另一方面又大笔刻划、描写这群有着或近或远亲缘关系的姨表兄弟姐妹们,在人民革命的历史洪流中,怎样从盟誓救国救民,到分化为不同的阶级营垒,他们当中的纠葛、斗争。一些人在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行动中牺牲了,那行动与情景是这样的悲壮和崇高;一些人成了达官贵人、买办资产阶级、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最后落得个自我毁灭或成了人民的俘虏,他们的命运又是多么可悲可笑;而以周炳为中心的一批人,如胡杏、区卓、江炳、何守礼、杨承荣、张纪文、张纪贞等则坚持进步。他们在抗日救亡的烽火中,先后奔赴圣地延安,投奔革命的大熔炉,或早或迟地成长为无产阶级的先锋战士,为新中国的胜利奉献了自己的才智。尤其在周炳身上体现的坚韧不拔的革命精神,更表现了中国人民大众的性格美。这样就成就了一幅世俗性与革命性相融合的人民民主革命斗争画卷。这幅宏大画卷,在浓重的世俗风情的描绘中,强烈地表现了现代中国的包括进步知识分子阶层在内的人民大众,追求革命、创建新中国的强烈愿望和不屈不挠的革命行动,具有浓厚的世俗性和崇高性。它既切合劳动大众的审美志趣,又展示了人民革命的“来龙去脉”,给人以浓郁的审美兴味和革命的思想教育与情感熏陶。这是《一代风流》在艺术内容上大众化的宝贵特色。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别具一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