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杰先生是中国五四新文学运动造就的一位作家。在他身上,既有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淡泊名利、洁身自好的一面,又凝聚着无法化解的忧国忧民的忧患“情结”。五四运动的时候,他还是个中学生,就在浙东的小县镇里集会结社,摇旗呐喊,与北京城里的大中学生遥相呼应。从此他对学生运动情有独钟,四十年代末毅然冒着生命危险代表上海的大学教授赴南京参加中央大学等五所大学的学生集会并在大会上发表演说,这种激情直至于耄耄之年,依然不减。他在晚年还象年轻时候一样奋不顾身,针对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丑恶现象,在报纸或电视台上再三呼唤“德先生”(民主)、“赛先生”(科学)和“莫拉尔小姐”(道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位二十世纪同龄人一生文学活动的轨迹,正是中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缩影。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大体上可以分为六个方面。 二十年代,许杰先生最初走的是教书的道路,“教育吾之职,淡饭吾当吃”。可是,自从一九二四年六月在文学研究会的刊物《小说月报》上发表中篇小说《惨雾》,在当时中国的文坛上产生影响之后,他一发而不可收,接二连三地创作了一系列表现农村生活的中篇或短篇小说。因此,几乎所有的中国现代文学史新作或有关论著,都无一例外地把他列为“乡土文学”的代表作家。而《惨雾》则早在三十年代就被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被茅盾誉为“那时候一篇杰出的作品”,“结构整密”、“气魄雄壮”〔1〕。这篇近三万字的中篇小说, 出场人物众多,许杰也并不集中刻划某几个人物,却能勾勒出几乎每一个人物的性格的轮廓,而且线索非常清楚。《惨雾》以紧张激烈的械斗与忧愁缠绵的闺房生活穿插叙写,构成特殊的层次与情调,最后以惨痛的结局和感伤的民间传说似的尾声结束全篇。它的艺术魅力,在于提醒人们思索:这是谁之罪? 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文坛上出现的“乡土文学”作品,多如鲁迅先生所言“只见隐现着乡愁”,即在离乡怀故的心情下描写农村的黑暗现象,寄托作者的愤懑和哀愁。许杰是“成绩最多的描写农民生活的作家”、“用了更繁杂的人物和动作把农村生活的另一面给我们看”〔2〕,其作品自然也在“乡土文学”之列。然而,他的这些农村小说表现的不仅是愤懑或哀愁,也不仅是农民的麻木悲惨或农民的难以磨灭的在封建宗法思想投影之下的文化心理,更多的是农民的逐渐醒悟与奋力抗争。 许杰在他的农村小说里展现了当时乡村生活的广大背景,“浓密地点缀着特殊的野蛮的习俗,拥挤着许多农村中的典型人物”〔3〕。 《吉顺》中的赌徒吉顺,《大白纸》的主人公“大白纸”,《台下的喜剧》里的金纱姑娘,《改嫁》中的启清嫂,《七十六岁的祥福》里的老祥福,《放田水》中的阿元嫂,……都是相当成功的典型人物。他们在农村社会生活的旋涡里冲波激浪,并没有沉下水里去,而是在竭尽全力拚搏与挣扎,追逐着时代的激流,因而在“另一面”反映出当时中国农村革命的实际情况和社会基础。比如《吉顺》,表面上写的是一个赌徒在金钱场中的沉浮,其真意却在揭露农村中“典妻”的野蛮习俗,最初发表的日期,比柔石的同样题材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还要早五年的时间;而他的《放田水》,更无疑地已经塑造出中国劳动妇女的新的形象。 五四新文学运动时期,也是中西文化交汇和撞击的时期。那时,英国的散文小品融合了中国散文固有的现实主义传统与特点,在中国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这一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4〕。正逢其时的许杰的散文创作,文笔疏朗,质朴无华, 为文的风度诚挚可亲,在素淡中含有情思,在浑厚中显出丰腴,正构成一种特别的艺术风格。这反映了他的美学观点:随物赋形,活泼自然,又使人感到丰赡饱满。用苏轼的话来说,就是“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每每兴会所至,涉笔成篇,长短不拘,在文理自然之中,追求一个“清”字。他说:“我说的这个清字,应该有‘纯’字的境界,因为清平、清和、或是清明,只有达到纯的境界的时候,这才真正达到艺术的美的意境,给人以美的享受。”〔5〕因而, 许杰的散文既不同于谢冰心的轻柔温情,也不同于朱自清的清隽含蓄和叶绍钧的细致凝重,而自有一种清纯自然的魅力。 不过,朴素美作为一种语言文字艺术,也离不开精雕细琢。文章越是写得随便、自然,越是要经过千锤百炼。“作文岂可废雕琢?但须是清雕琢耳。功夫成就之后,信笔写出,无一字一句吃力,却无一字一句率易;清气澄沏中,自然古雅有风神,是一家数也。”〔6〕许杰就是擅长这种“清雕琢”的散文作家,在他的笔下妙语、比喻或警句总是掩藏在朴实无华的文字之中,他为着表现他的入微而独特的感受,常常在搜求、甚而是创造一些新奇的字句,可是,却又尽量地将这些字句涂上古朴而通俗的色彩,力图在明白如话的迷人的朴素之中展示惊人的优美。《平湖秋月的红菱》临摹西湖美景丽姝佳人,就是这样的一种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上乘之作。 各种不同的内容,需要不同的风格特色,但观许杰散文,他仿佛有着几套笔墨,既有潇洒犷放,又有清幽妩媚,庄谐杂作浓纤适度。这自然与他的思想深度、生活阅历以及文学修养都是密切相关的。此外,许杰的散文小品《绅士阶级的蜜蜂》居然只用了四百二十个字就把一个二十世纪的莫里哀、现代最卓越的喜剧大师萧伯纳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来,是当年萧来上海时所发表的欢迎文章中最简短的佳篇。文中写道:“萧伯纳是英国绅士社会的一只蜜蜂,他有刺,他也会酿蜜;不过,他所酿的蜜,却是甜中带酸的。” 当年朱自清在论述五四以来中国现代散文的状况时曾经指出:“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7〕这里所说的绚烂极了的“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显然也包含着许杰的散文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