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中国后现代先锋小说的未来命运如何,孙甘露、格非、余华、苏童等后现代先锋小说家在八十年代后期至九十年代初期的小说写作已经构成了中国当代最重要的文学景观之一。关于这批后现代先锋小说的艺术特征,人们经常指出诸如断裂、空缺、消解、并置、重复、迷宫、游戏等等。但是,所有这些特征尚属于后现代先锋小说的表面现象。从后现代先锋小说的基本性质来看,这批小说主要表现为以虚无为背景,面向非存在进行虚构。中国这批小说家的主要人物之一余华就明确表示,“匠人是为利益和大众的需求而创作,艺术家是为虚无而创作。”〔1〕在此, 本文试图从三个方面对这批后现代先锋小说的基本特征予以考察和分析。 一、以形式为小说本体 阅读后现代先锋小说,我们会强烈地感受到它们的语言方式和叙述结构。这些属于小说形式范畴的因素构筑起一座坚固的城堡,滞留住我们对小说本身的感受、体验和认知,使得我们难以突破它、穿越它而达到其背后应当存在的经验世界。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小说失去了认识论意义上的可还原性,对它们的把握完全依赖于每一次重新开始的阅读,和在阅读过程中重复并参与小说的创造过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后现代先锋小说把形式的营构当成了小说的本体构成。这是后现代先锋小说在写作观念及写作方式上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和现代先锋小说相互区分开来的一个重要特征。 对小说的形式,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和现代先锋小说当然也十分重视,但在它们那里,形式没有取得独立的、本体的价值和意义。在它们那里,小说写作承负着对既定现实世界进行合理解释,并从中揭示某种意义的使命。所以,从写作的性质来说,这是一种工具式的写作,或者为社会人生,或者为政治历史,或者为价值思想,等等。在这种写作中,形式的营构只是一种手段,是作家用以发现、探索、表达题材和揭示题材的意义并对其作出评判的手段。这种工具式的写作与一种二元论的小说观念密切相关。这种观念认为,小说的构成具有两个对立统一的方面,即内容与形式。在这两个方面中,内容永远是主要的。而形式层面的因素——如小说的语言方式、叙述结构、语调和观点等——永远不能占据主导地位,永远不能遮蔽了内容层面的东西。对工具式的写作来说,形式层面的因素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形式是内容的承载符号系统,是为了再现或表现内容层面的东西而存在的。这一点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写作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一个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绝对不希望其小说的形式层面与内容层面之间产生裂隙,也绝对不愿意人们阅读他的作品时过多地停留在形式的层面。他所希望的是读者尽快穿越形式层面而进入内容层面,形式的因素最好是在阅读过程中彻底消隐在内容背后,从而让内容层面的所有蕴涵裸现于读者的意识当中。所以,在这样的小说家看来,任何超出为内容服务的形式层面的独立魅力的出现,就意味着小说写作的不成功或不完美,而最理想的阅读境界是得意忘言、得鱼忘筌。 在对小说形式的认识上,现代先锋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之间存在着一定程度的差异。现代先锋小说非常理视形式的实验与革新,而且经常使形式层面的因素作为小说构成部分凸现出来。但是,与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写作当中一样,在现代先锋小说写作中,形式的营构仍然不是绝对独立的,具有本体意义的。在现代先锋小说写作中,形式仍然是作为内容的恰当的载体来实验、操作的。例如在张洁和刘索拉的小说中,形式层面的怪谬、变形是为了准确、切合地传达或表现现实世界的荒谬、无意义。在西方,许多现代先锋小说大师更是如此,例如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运用无意识联想是为了更准确、有效地把握一去不复返的时间主题;吴尔夫在她的意识流小说中运用内心独白的方法是为了更真实地表现人的内心世界的活动。在对小说的形式进行实验与革新方面,美国著名现代先锋派作家福克纳则颇具代表性。在他的小说里,意识流、拼贴画表现手法、时序倒置、交叉、重叠等都得到了充分探索和运用。但是,他的变幻多样的形式营构是和他要表达的美国南方坍败的伊甸园中的意义与秩序的丧失殆尽的情形是相吻合的。福克纳把自己看作是一个“以一种出自孤寂的夸张文体的修辞来表现人的永久性价值、人们的荣誉感、同情心、忍耐和牺牲精神的作家”。〔2〕所以, 在现代先锋小说中,形式也许会被搞得十分离奇、突出,但它仍要承负吁请并引导读者穿越形式层面,而深入到内容层面去解读出某种意义的功能。 但是,后现代先锋小说却拒绝了上述承诺。后现代先锋小说不再象传统现实主义小说或现代先锋小说那样,是对既定现实经验世界的镜式再现或灯式表现,它变成一种为写作自身而存在的写作。这种写作抛弃了那种为写对象,为写重要事物而进行写作的工具性写作方式和观念,套用罗兰·巴尔特的话来说即这是一种不及物的写作。因此,这种小说写作表现为一种纯写作,它不再把写作看成是指向写作之外的某种重要意义或价值的行为,不再要求写作对社会、历史、政治、文化、人生等重大现实问题作出承诺。这种写作只指向写作自身。对于这样的写作,任何既定的世界或经验都不存在。在根本意义上讲,这种写作是面对虚无,创造“非在”世界和经验的虚构行为,此虚构行为表现在小说文本中即语言符号的自我运转。所以,在这种后现代先锋小说中,小说形式的营构、叙述的策略、词语的运作就是一切,就是小说构成的本体内容。这样的小说是拒绝被解释、被解读的,因为小说本身的存在就是一座由形式因素构筑的坚固城堡,它不要求读者穿越这层坚硬的外壳而去发掘某种意义。正象法国新小说派的主将罗伯—格利耶所说:“读者跟作品的关系不是理解与不理解的关系,而是读者参加创作实验的关系”。〔3〕因此,面对后现代先锋小说,我们还不知道如何去解读, 我们只能去重写,亦即在阅读过程中去模拟文本得以产生的写作方法和过程。这种重写具有不可还原性,因而也决定了后现代先锋小说本身在认识论上是不可还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