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纯文学着重的是表现人类的精神、理想与追求,推崇文艺的审美与教化功能,俗文学着重的是表现人类的本能欲望,推崇文艺的娱乐与渲泄功能,那么,20世纪末的中国文学,则表现出了媚俗态势。 随着70年代末80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到来,文化禁锢开始解冻,生活在第三世界的发展中国家的中国大众,终于有了一定的阅读自由;文化市场逐渐形成,读者的阅读水平、期待视野、审美情趣,对文化的生产与消费起着日益重要的影响作用,一步步走向“上帝”的位置。文化生产与消费的市场化与大众化,一方面带来了通俗文学的勃兴;另一方面使以表现人类的精神、理想与追求的精英文学,在通俗化的大潮中自我失重。一些精英文学作家或突然来个大转舵,转产通俗文学,打下经济基础,再搞精英文学创作;或双管齐下,以俗养纯。以俗养纯,已经成为不在政策优惠或保护之列的所有精英文学出版单位的唯一出路,纯文学出版物拉下的亏空,只有靠俗文学出版物的盈利来填补。另外,纯文学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按俗文学的生产、销售方式去操作纯文学的创作与传播。这也正是本文所要揭示的世纪末文学媚俗态势的主体,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1.追求经济效益 从创作动机/意图上看,是追求不朽/档次,还是追求经济效益,是区分雅俗文学创作的不同特征之一。20世纪末的中国文化市场的形成,却诱逼精英文学作家们象通俗文学作家一样随行就市,自觉或不自觉地遵循文化市场的运行机制,从而使精英文学作家言义不言利的日子成为历史。于是,文学经纪人、书稿拍卖市场应运而生。王朔等人干脆插标自卖,自产自销,对文学创作的经济动机也直言不讳。贾平凹与《废都》的出版,在文化市场上的表演更耐人寻味:首先是贾平凹多年“经营”起来的“君子作家”形象的失落。其次是新闻媒体的堕落。《废都》尚在写作过程中,为了促销,一些小报即作出违背常识的宣传:“《废都》,一部当代《金瓶梅》/《红楼梦》即将问世”。 “儿子未生出来,如何能说他象贾平凹?”文化市场的市场机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将新闻媒体变成了文化广告宣传的机器。莫言在北京大学与学生们的一次对话,也很说明问题:有人指责莫言把人类写得太龌龊,问莫言他妻子看了作何感想。莫言回答说他妻子从来不看他写的东西,并说他妻不过把他的创作看作一种谋生手段——“换盐吃”。于是,这位发问的女生便质问他有没有责任心。“换盐吃”是莫言的调侃,但在精神分析看来,它表现了一种内心的真实,对经济的追求已经干扰了莫言作为一名精英文学作家的责任心。总之,20世纪末的中国精英文学作家们,要么象王朔一样插标自卖;要么象贾平凹一样暗中与出版社讨价还价;要么与文学经纪人接洽,既不引人侧目,又能赚个好价钱;如果说还有另外一类,那便是莫言等的同道。 2.采用程式化的叙事模式 是追求对已有叙事模式的超越,还是采用程式化的叙事模式,是雅俗文学创作的又一不同区别。通俗文学创作之所以经济效益好,就在于它拥有大众读者;之所以能够拥有大众读者,又在于它迎合了大众的阅读/接受水准,降低了阅读/接受的阻抗性;其方法与途径便是采用程式化的叙事模式。追求经济效益与大众化的精英文学作家,一旦随行就市,采用程式化的叙事模式也就顺水行舟。在语言的操作上,长期为精英文学所推崇的规范化语言——普通话或北京话/北方话,开始被方言、 乡野俚语、市井俗话所替代。作家们不再追求用文明的文学语言去默化大众的理想,而是去迎合读者,让读者感到自己是文学接受/ 阅读的主人:“作品是为我写的”,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教科书。莫言、贾平凹、陈忠实等人的“地域风情”小说,王朔、刘恒等人的“都市浪子”小说,便是其中的代表:前者的三秦乡音、顺口溜与民间小调,后者的浪子语言,无不切入大众语言。为了使读者更容易进入阅读/接受状态, 作家们默默地背离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文学追求,回过头来追求古典小说的故事性、情节的曲折与悬念的设置,力求给读者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例如莫言的《红高梁》、贾平凹的《废都》、陈忠实的《白鹿原》等,无一不是在说故事。《红高梁》的开头把读者引入土匪出没的高梁地;《废都》的开头便道出西京城里的几件异事;《白鹿原》的开头介绍了白嘉轩“六娶六丧”以及人们对其“阳物”的风传,又无一不让人感到神秘兮兮的。莫言的《红高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水浒传》:一个讲土匪英雄或英雄土匪的故事;贾平凹的《废都》则让人想起《红楼梦》、《金瓶梅》、《肉蒲团》等:首先,《废都》那阐发式的结构与墓土壮鲜花,牛能说人话,白日见鬼,人鬼对话的神秘圈的设置,都是对《红楼梦》的模仿。《红楼梦》由冷子兴介绍四大家族而展开,《废都》由孟云房介绍四大恶少、四大名人而展开;《红楼梦》以贾府/ 贾宝玉为中心,《废都》以庄之蝶为中心,构成各自的男女关系圈、朋友圈、政治圈、神秘圈;只是《红楼梦》由贾宝玉/宝玉/石头/神瑛侍者、 林黛玉/绛珠仙草/绛珠仙子、女娲、一僧一道、甄士隐、海棠花以及太虚幻境、大荒山构成的远非一个神秘圈,而是一个神秘世界。其次,《废都》象《红楼梦》一样以男女关系圈为叙事中心,无论是女性人物的设置,还是对庄之蝶与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阿灿之间的性行为与心理的叙述,都是对《金瓶梅》、《肉蒲团》近似抄袭性的模仿。世纪末的精英文学作家们,在模仿、沿袭古典小说叙事模式的同时, 还模仿/重复自己的叙事模式,搞“系列小说”创作,换个说法即批量生产。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精英文学作家超越前人、超越自我的一贯精神与追求,被世纪末精英文学作家重复前人、重复自我的精神与追求湮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