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在新时期以来的作家中,贾平凹是一个文化姿态异常引人注目的成就卓然的作家。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从80年代后期以来,一些作家主要不是靠作品来展示自己的文化立场,而是直接介入学术界的文化论争之中,以文化评论来制造轰动效应,或者发表一些远远不能说精湛的创作谈之类的文字,来树立自己的“杞人”形象。喋喋不休的话语,浮躁的心理,俱暴露出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当代人文知识分子“内养”之不足,气浮言浅。 相比之下,贾平凹可以说是安于职守,他完全是以一部部作品来表明自己的文化态度,他的文化心态,潜藏在他的作品之中,属于潜话语系统,而不是显话语系统,然而底蕴可能更加丰富些。反思世纪之交的文学,建构二十一世纪的中国文学精神,贾平凹及其小说创作足以构成一个话题。无论对于哪一个杰出的作家及其作品,一味的赞扬终属赏析,简单的阐释无关痛痒,而批判的审视,才能发现其价值。这里作的讨论,虽然各人所见或有偏执,然共同的特点是不想隐讳什么。 90年代是一个没有历史的年代。从文学创作上来说,是没有历史的一代人——晚生代的进入写作。他们的写作——对于历史的逃亡与游戏构成了“新历史小说”的文学现象。可是,贾平凹写作《废都》的那一年,中国大地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文化颓败”的号咷之声不绝于耳。贾平凹在《废都》的“后记”里叙述了《废都》写作时的个人苦痛与困境。然而,仅仅他个人的痛苦与困境却并不能成为《废都》。而是整个时代鬼哭狼嚎的浓重氛围与巨大挤压产生了这部挽歌式的长篇小说。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遭受打击、践踏、折磨和侮辱的时刻,中国的知识分子也没有象今天这样惊慌失措,感觉到失去了生存的重量。他们的苦难经历恰好把他们自己推向了以色列先知般的神圣、光荣和崇高的位置,陶醉于一种受虐的快慰之情里。因此,在中国现代历史中,这个身份不明而被历史巨人一次又一次地戏弄的阶级形成了最为强烈,也最具有本质特点的性格——自虐与自恋。而今天,文化的崩溃和历史的失重使他们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经验过的无足轻重与被弃之感。贾平凹呕心沥血地写作的《废都》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的弃儿们——文化英雄们自恋与自虐的“天鹅绝唱”。尽管这部四十万字的长篇,这一曲传统文人的心灵挽歌已经失去了辉煌壮丽的历史叙事与装饰,甚至几乎连张爱玲所说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也没有留下。它的节拍只是琐琐屑屑地敲打、铺张和伸缩,低徊于性爱的圈套之内。甚至也没有色彩丰富的情受,只剩下一种肉欲的恣放与失落,从而成为一种烂熟的末世的无名的悲哀。它不是象《红楼梦》一样可以吟唱的悲剧,而是《金瓶梅》式的无法言传的透骨悲凉。 在“《废都》热”——《废都》的阅读与评论中,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到两种完全不同的对于《废都》的二度写作——两种完全不同的“《废都》滋味”。一种是庄之蝶的同代人对《废都》感伤的抚摸,一种是晚生代对它的愤怒的呵斥,以至认作是“一部嫖妓小说”。晚生代看到的是“《废都》热”中的浓厚的消费性与商业性,看到的是《废都》中鸳鸯蝴蝶的主题与圈套。而庄之蝶的同代人在对它的抚摸性阅读中深刻地体味到性爱死结后面强烈的挫折感、失败感、末世感和没落感,一种绵绵无尽的哀伤惨痛,在淋漓尽致的烂熟的肉欲铺陈后面隐含的精神颓败的命运感。萧夏林以“废都废谁”来标名《废都》的一部评论集,用一个最为简短的诘问语句揭示了这部小说的主题。在这部小说里陷落的不是一个人,或者一座城市,而是一个时代,是文化英雄的失败。他让一个最具有自恋性格的文化英雄——西京四大名人中的作家庄之蝶来面对历史所带给他的无可回避的破败和荒芜。 女性主义批评在《废都》中读出的是男性文化,看到的是对于女性的露骨玩弄。然而,她们没有看到庄之蝶在文化和权力的颓败中的紧张与焦虑,他脱尽了历史的衣裳,通过性的失败来淋漓尽致地渲泄他的失败之感。在权力的最后一道防线——性上暴露了“名人”庄之蝶所遭受的致命挫折和彻底失败。他和景雪荫的往日旧情引起了一场纠缠不断的官司,为了消弥这场官司他将柳月作为一次交易送给了市长的残废儿子,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唐宛儿从他的身边被抢夺而去。因此,他和唐宛儿幽会的地方就称作“求缺屋”。西京四大名人之一的庄之蝶并不是由女人来衬托他的权力与光荣,而是经过对于他的女人的剥夺表现了他的残败与毁灭。无疑,这不是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悲剧之悲剧”,而只是无名的焦虑与悲怆。在某种意义上说,《废都》和激流岛上的“顾城事件”具有相同的意义。庄之蝶最终无法在性的梦幻王国里扮演着英雄的角色。他由西京的名人和被崇拜者变成了一个弃儿。 《废都》和《白夜》的书名都有着明显的寓意。废都西京是荒败了的皇城,是已经被取代了的权力中心。在《白夜》一开始,作者满怀惆怅地描写“废都”:“如果是两千年前,城墙上插满了猎猎的旗子,站着盔甲铁矛的兵士,日近暮色,粼粼水波的城河那边有人大声吆喝,开门的人发束高梳,穿了印有白色‘城卒’的短服,慢慢地摇动了盘着吊桥铁索的辘轳,两辆或三辆并排的车马开进来,铜铃喤喤,马蹄声脆,是何等气派!今日呢,白天里自行车和汽车在街上争抢路面,人行道上到处是卖服装,家具、珠宝、水果和各种各样小吃的摊位。戴着脏兮兮口罩的清洁工,挥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直扫得尘土飞扬”。贾平凹流露了对于现代性城市明显的反感与厌恶。在这种城市里,失去了令人神往的威严与秩序,只有盲目混乱、空虚荒芜的欲望。因此,当《白夜》的主人公夜郎面对这个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废都”时便产生了一种荒芜之感。“夜郎想到这里,一时万念复空,感觉到了头发、眉毛、胡须、身上的汗茸都变成了荒草,‘叭叭’地拔着节往上长,而且那四肢也开始竹鞭一样地伸延,一直到了尽梢就分开五个叉,又如须根。荒芜了,一切都荒芜了。”“废都”象征了秩序,权力和文化的颓败,在这种颓败中,夜郎感到古老而又空虚。他被这种颓败抽空了,无机化了,退化成为了植物。这种颓败和退化使庄之蝶内心积聚了巨大的紧张、压力、焦虑、失败和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