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李锐既是一位富有饱满的激情的诗人,也是一位对世界对人生对艺术有着独到的体悟与思索的智者。虽然和李锐只有那么几次有限的接触,但这种似乎不无矛盾的印象却深刻地留在了我的内心深处。这一点在成一的《不是选择——李锐印象》(见《当代作家评论》94年第3期)中即可觅得有力的佐证。 成一说:“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也常常会激动起来。生活中的李锐是爱激动的”“李锐不肯忘记刻骨铭心的东西,他似乎也是只肯写刻骨铭心的东西”。窃以为,生活中李锐的爱激动正好对应于他饱满而忧伤的诗情,而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了他作为智者的体悟与思考,所以他才只肯写自己刻骨铭心的东西,才能够凭着“刻骨铭心”而特立独行于当前文坛流行色之外,以自己个性化的书写方式在文坛独树一帜。读到李锐的长篇新作《无风之树》(载《收获》95年1期)之后,笔者十分欣喜地发现, 李锐更高水准的小说力作终于诞生了。窃认为,无论是从作品对人性的挖掘与表现程度,还是从作品对生命现象的体悟与思考程度,亦或从艺术表现技巧动用得从容熟练以及艺术形式的精致与凝炼程度而言,篇幅只有十多万字的《无风之树》都堪称精品。甚至可以说,《无风之树》乃是近期内出现的长篇小说中少有的接近于“完美”的优秀作品之一。在《无风之树》中,李锐的诗人与智者气质形成了完美的结合,他对“视界融合”这种双重透视形式的运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在李锐丰富而芜杂的人生经验中,除了对自己的家族变迁史的关注(这种关注已经变成了长篇小说《旧址》。窃以为,《旧址》可以被理解为李锐对扩大了的“自我”即“家族”经验的一种审视表现)之外,令作家刻骨铭心难以释怀的只有那段特殊的“知青”时期所获得的间接的农民(他者)经验。迄今为止,也只有这两种经验在李锐处得到了充分的艺术表现。这也就是说,上述两种经验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情结”,始终是李锐所再三咀嚼反思的艺术表现对象。在《无风之树》中,这两种经验又一次成为了作家思索生命意义探寻存在价值的基本载体,并且在作品中相互交融,得到了一种高度整合意义上的表现。解读《无风之树》,我们能够感觉到李锐对笔下人物的那种粗砺的生命存在方式的悉心抚摸,可以感觉到作家在对人性的深入挖掘中潜藏着的对人性的变异与毁灭的深刻悲悯和同情,更可以感觉到在面对这一切如“树”般存在的生命现象时,李锐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那种真切的只可以以无言的“苍凉”名之的无限感慨。在笔者的记忆中,作为一位诗人,作为一位智者,“苍凉”似乎是李锐在他少有的几篇理论文字中言说自己的生命感受时使用率偏高的一个饱蕴了作家自己复杂思绪的词语。读《无风之树》,频繁不断地出现于笔者脑际却又久久缠绕不去的即是“苍凉”一词,即是“苍凉”这种强烈的感觉。在笔者看来,“苍凉”所传达出的乃是李锐面对历史面对生命时所生发出的一种相当复杂的情绪感受,他的《无风之树》乃是接近于完美地表现了这种“苍凉”感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把《无风之树》看作一首苍凉的生命诗篇的(虽然李锐浓烈忧伤的情感在《无风之树》中一如在《厚土》、“行走的群山”系列中一样表现得极为冷峻和内敛,但从这部作品的字里行间,我们却总是能明显地感觉到作家喷薄诗情的争遽涌动,总是能感觉到作家那种无言的呐喊的存在。唯其如此,我们才把《无风之树》视作一部具有典型的“诗性”的优秀叙事作品)。 其实,《无风之树》所叙述的却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关于“自杀”的故事(其原型让我们想到《厚土》中的《送葬》一篇)。故事虽然简单,但其中的内在含蕴却是十分深刻的。在笔者看来,《无风之树》的价值首先就体现为作品客观而又真实地呈现了矮人坪人在那个特定时代的艰难的生存境况,展示了他们所承受的苦难。暖玉目睹了饥饿之极的二弟被活活撑死的凄惨场面,经历了已出生十个月的小翠猝死的沉重打击,而且还承受了长达近十年之久的矮人坪光棍汉们毫无感情联系的性的折磨。但矮人坪的瘤拐们却也同样处于苦难的煎熬之中,村里的大多数男人由于贫穷而娶不起媳妇,无奈之下,曹天柱只好娶了一个傻女人过日子,而村里人也只好在集资救活暖玉一家人之后,把暖玉留下作了大家的“公共媳妇”。在这里,食的匮乏与性的不满足构成了矮人坪人艰难生存境遇的两个基本的显在表征。然而,与矮人坪的其他瘤拐相比,作为富农的拐叔却要承受更多的苦难。他不仅要代逃走的大哥受过,经常成为运动中的斗争靶子,而且还试图以自己赢弱的身躯保护如暖玉一样的弱者,这种同情心的存在就注定了拐叔必然要承受更为沉重的现实苦难。至于那个立志扎根山区干革命的苦根儿,则简直就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他在每日靠炒黄豆裹腹的情况下,却坚持每年冬天都要带着矮人坪人的社员们修筑第二年夏天几乎全部被洪水冲毁殆尽的石坝,他的这种行为甚至让我们想起了希腊神话中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来。对苦根儿这样的苦行僧而言,苦难已不再仅仅是苦难。在某种意义上,此时的苦难已经变成了对苦根儿生存意志的考验,成为他存在与否的一个纯粹的证明。对于生活中的这种种苦难矮人坪人是有着一种直觉的意识的。比如拐叔就曾经产生过这样的想法:“瘤拐是人,不瘤拐也是人,是人就得受人的罪,人活一世其实就是受罪这两个字。”将人生等同于受罪,无疑是拐叔几十年人生经验的一种总结,是他对人生的一种直感式的认识。在笔者看来,当拐叔将人生与受罪等同起来,当他把苦难视为人生的本质和必然的时候,他已经具备了承认并最终超越人生苦难的可能性。而《无风之树》的更深一层的价值含蕴即体现为对这种超越苦难行为的充分表现,体现为对人性尊严的充分肯定。 在《无风之树》中,为李锐所充分肯定并能体现这种对苦难的超越意识的主要是暖玉和拐叔这两个人物形象。暖玉这个人物首先勾起了笔者对《旧址》中的六姑婆李紫痕的记忆,窃以为,她们是迄今为止出现于李锐笔下的最富艺术感染力的两个成功的女性形象。李紫痕可以牺牲自己的乃至生命来护佑自己的弟弟和难逃覆灭命运的李氏家族,暖玉则以献出肉体的方式拯救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家人,并以这种方式滋润矮人坪光棍汉们枯寂无味的人生,超渡这些瘤拐们负罪的灵魂。可以想见,在描写刻画这两个饱经苦难折磨的女性形象时,李锐是怀了一种怎样的极端敬仰的心情的,因为在她们身上所闪现出来的美丽人性的光焰是足以使周围包括所谓的男子汉在内的一切其他形象都黯然失色。单就暖玉而言,虽然她的外部行为姿态是一个十足的风尘女子,以至于“苦根儿实在想象不出来这个女人到底需要多少男人才能满足”。但从内在的精神实质上来看,她却不是一个简单的风尘女子,而是一个“圣徒”般高洁的女性形象。暖玉最初留在矮人坪既是为了报答自己丈夫救活家人的大恩大德,也是为了与长眠于地下的二弟作伴,这个时候的她一直误认为那口袋玉米和那头小驴是丈夫的。直到她怀上娃娃以后,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才知道是矮人坪集体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娶了自己,但一切都已不挽回。后来,她的丈夫去世,她出生仅十个月的娃娃小翠也死了自怀里,这接踵而至的打击使她陷入一种迷狂谵妄的状态而难于自拔。正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拐叔帮助她摆脱了这种迷狂谵妄的状态,是拐叔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爱”和“心疼”使她获得了一次难得的精神升华的机会。在这之后,暖玉才答应了天柱她们的要求,才成为矮人坪瘤拐们的“公共媳妇”。在这里,外在行为的沉沦与内在精神的超越同时进行,虽然暖玉的肉体不再洁净,但她的灵魂与精神却变得无比高洁。很显然,暖玉是以牺牲自己的方式超渡众生,是以勇于承受苦难的形式来反抗并超越这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说,暖玉的献身乃是自身存在价值的一种证明,只能被视为对人性尊严的一种维护。后来,当拐叔自杀以后,当暖玉再次怀孕之后,她决定离开矮人坪回老家去,因为“心疼我的人都走了,都回老家了。我心疼的人都死了,都埋在黄土里了”。在笔者看来,暖玉的最终离去既意味着她彻底的绝望,却也预示了她新生的希望的出现。绝望是因为给她以“爱”与“心疼”的拐叔去世,拐叔的猝死使她对矮人坪不再有任何念想(在暖玉眼里,“一村子的男人挡不住人家一个人”,矮人坪的男人都是“连做梦都不敢对他(指刘主任)说个不字”的一群只会“骨碌骨碌”眼睛的“软骨头”)。而希望则是因为她的再次怀孕,再次怀孕后的暖玉意识到了:“我谁的女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的女人,那个娃娃谁的也不是,那是我自己的娃娃。”这种明确的自我意识的产生乃是暖玉维护人性尊严的另一种方式,她自我意识觉醒后的离去与“二黑”的发疯,与大狗兄弟俩最后的奔逃具有共同的意义指向。这就是对矮人坪现存现实的坚决否定,对美好感情的深切留恋和对未来生活的追求向往(事实上,当小说结尾处大狗对二狗说:“你记住,咱们长大了不当坏人,也不打二黑”的时候,作家一种超越现实苦难重建精神乌托邦的愿望就已表现得十分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