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现在的小说越来越丰富。 现在的小说越来越“难读”。 这“难读”至少有三层含义:一些小说由于运用了现代、后现代或许还有后后现代小说的种种技巧,全盘颠覆了固有的阅读方式与习惯,你必须得全神贯注、前后琢磨才能将作品连缀起来,阅读下去,是为一“难”;一些小说的字面或章节读来全能明白,某些局部甚至紧紧地揪着你不放,只是整体读完后又惘然若失,全然不知所云或者是不甚知所云,是为二“难”;一些小说的故事十分好看,似乎一切的一切都对你说得明明白白,但稍稍思量,这明明白白又不过只是一层障眼的面纱,要想真正明白,还需撩开面纱再往里看,是为三“难”。 小说的这种“难读”并非在一夜之间横空出世,外国的情形如何不敢妄加断言,至少中国的状况是渐渐发展演化而成,是一步步走过来的。 “文化大革命”前,无论是读中国古典的,还是现当代的小说,甚至也包括外国小说(那时所能读到的也只能是十九世纪以前的或苏联的小说),都不会产生“难读”的感觉。无论其作品规模如何巨大,人物如何众多,情节如何繁复,但作品整体上的起承转合、前因后果、情节发展、人物关系、场景调度、意义思想……一概清清楚楚,最多只是理解的深浅不同,或许再有外国小说中那长长的人名以及昵称、简称一类较为难记而已。因此,那时读小说从总体上可以说是轻轻松松、愉愉快快、顺顺当当地读,无太多或太大障碍可言。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被称之为“新时期”的初始几年,那时出现的一批脍炙人口、激动人心的后来被概括为“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小说大部分阅读起来依然无大碍。其间不能不提及的一个小插曲便是八十年代初经由王蒙等几位著名小说作家放飞的几只“小风筝”。不过,由这几只“小风筝”所飘扬起来的不过是由写故事、写人物转向写心理、写情绪,物理时空转向心理时空并跳跃换位等这样一些小说操作技巧,这一切固然给读者带来了一时的陌生化,但由于变化多囿于局部,且加之当时大量西方现代主义的小说被翻译介绍进来,因而这一类的陌生化也很快为人们所接受,未形成太大的震荡。 接下来,时光很快进入到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有那么几年,文坛处于一种空前活跃的状况,各种文体试验纷呈迭出,诸位“先锋”、“新潮”相继登台亮相,各领风骚。于是,在莫言的《红高粱》系列中看到了意象的强化;在张承志的《金牧场》中领略了视角的整体位移;在马原、洪峰的作品中感受了叙述、结构的变幻无穷;在王安忆、在余华、在格非、在苏童、在孙甘露、在……见到各种各样的文体试验。和那几只“小风筝”不同,此时一些小说的文体变化已不再限于局部而趋于整体,因而对读者习惯性阅读所造成的影响也不再是局部的震荡而是整体的“颠覆”,“看不懂”的惊呼和抱怨随之雀起。然而,这毕竟已是一个多元化的文学时代,一方面是“看不懂”的呼声和抱怨高涨,另一方面喝彩声和赞誉声也不断响起,尤其是那些文体试验者们对这一切似乎置若罔闻,照例我行我素,于是,所谓“难读”的小说由此而稳固了自己的位置。 再接下来就是一批被称之为“后”字号或“新”字派的小说出现在文坛,或“后现代”,或“新写实”、“新历史”、“新乡土”、“新体验”、“新状态”、“新生代”……。或许是意识到读者的重要,或许是对文体的理解有了新的认识,一度受到了冷落的故事与人物又回到了这批小说之中,但障碍依然存在,读到了故事、抓到了人物却吃不准意义,看懂了局部却未必能把握整体,这同样也是一种“难读”的小说。所不同的只是在于它的“难读”已不再是外观而更趋于内向和多义。 铺陈了许多看拟与述平小说无关的内容,无非是想说明两点:其一,尽管述平的小说在九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崭露文坛,但仍然有必要将其置放在八十年代以来文坛风云变化的大背景下来考察,只有这样,才不会感到这一类型的作家和作品出现的突兀。其二,述平的小说也属于“难读”的一类,但这种“难读”显然应该定位于大体上是从九十年代以后出现的那种“难读”而并非字面外观上的“难读”。 就我的阅读印象而论,述平不属于那类高产的作家,除去今年以“联网四重奏”的形式而面世的四个短篇外,其余均为中篇,如《凸凹》(《收获》1992.6)、《晚报新闻》(《作家》1993.9)、《某》(《作家》1994.7)、 《一张白纸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作家》1994.9,以下简称《一张白纸》)、 《此人与彼人》(《钟山》1994.5)等。这些小说之“难读”程度不同,但无疑都不是那种一目了然之作,你总会感到这些好看的故事和明白的文字背后藏匿着一个个待解之“谜”,那么,这些“谜”到底是什么呢? 非确定性之“谜” 述平有两篇小说的标题《某》和《一张白纸》提示着我不得不去考虑他作品中的非确定性因素。其实,岂止是标题,在《某》中还有一段看似游离于整体情节之外却又是“别有用心”的议论耐人寻味:某“好像确有什么东西在那儿,却又不可触摸,不可捕捉,似乎许多不便言明的东西都可以用这个字笼而统之,有那么一种隐秘的、含糊的、不透明的感觉。其神秘之态又有那么一种让人去领悟、去揣摩之意”。“某,这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未知,是我们在认识某件事物之前的一段长久的徘徊,或者说是一个晦暗的前认识阶段”。 如果说标题和议论仅仅只是一种提示的话,那么,顺着这种提示我们的确可以在述平的小说中见到许多非确定性因素的存在以及这些非确定性对述平小说的构成起到何种至关重要的作用。 《一张白纸》可以说是一篇从整体上建构在非确定性基础上的代表,从内容到文体构成莫不如此。“一张白纸”固然“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但怎样才是“最新最美”的呢?不知道,没法确定。作品以“从前有座山……”这首妇孺皆知的循环往复式的歌谣开头,本身就充满着暗示。如果说那位刚毕业的大学生是“一张白纸”的话,那么他走上社会后的经历便可视为一幅幅“图画”,由于对什么是“最美最好”的不确定,于是,述平只好一古脑画出了八幅“图画”,即作品中的从“(第一稿)”到“(第八稿)”,但还是不满意并意识到下一稿才是“最美”的,只是“(第九稿)”刚开头,作品便戛然而止,留下的仍是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