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文考察了冯至的早期诗歌——诗集《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中所包蕴的生命体验,指出20年代的冯至还主要处在感伤的幻美阶段,被自恋的情绪或浓或淡地包围着。但由于他独特的生存背景与境况,他已是更多地从哲学层面,而非政治层面来审视人的孤独——这种完全是现代人的现代体验,因而使其20年代的诗作即具有哲理色彩,整体上呈现出中西诗歌影响的痕迹——幽婉的风格,从而成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 关键词 自恋 思量 生存 张力 幽婉 面对冯至——这位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奏起的幽婉动人的笛声,我竟有不能把握的痛苦。或许,诗人就是诗人,自身就是一完满自足的存在,作为诗评者,我们所能做的不是客观的解构,不是剥离其笛声中单个的音符,而是以一己之个性,一已之生命体验去参与,去步步追踪,力求逼近诗人的世界。 一、《昨日之歌》:飘散的船板 文学革命的实绩在新诗的发展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刚刚摆脱格律诗桎梏的新诗,似乎是被一下子抛入荒岛上的孤儿,只得左顾右盼地呼救。所谓新诗的现代形式迟迟难以形成,新诗处在八面来风的困境中。或缺乏诗情,力有余,味不足,流于直白;或句法欧化,意象晦涩,一时难以为人接受。“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1〕, 如果鲁迅引话不谬的话,确实也道出了新诗发展的灰色道路:新诗虽然在文学革命以来取得了很大成就,但始终没有择定一条正常的发展路子。鲁迅认为中国三位最伟大的诗人胡适、郭沫若、冰心的诗作依然带有实验的性质〔2〕。新诗在第一个十年中,遇到了较为严重的危机。虽然如此,冯至20年代诗歌还是得到了很高的评价。鲁迅称之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3〕,朱自清称其叙事诗堪称独步。冯至20 年代诗歌创作的引人注目处在于他的抒情诗。他吹起了一支幽婉的笛子,给整个新诗界带来了一股别开生面的新风,幽婉的诗情奠定了冯至在新诗坛的地位。 在《昨日之歌》中始终游荡着一颗曾遭家庭变故磨难的青年面对这多变世界的忧伤的灵魂,童年时母亲早逝的阴影,《女神》的悲壮色调,时代的苦闷,迫使冯至对人生命运有了迥异于常人的思索。 《昨日之歌》中的第一首《绿衣人》虽然犯有同时代诗歌的通病——太告直白,但从散步时偶然瞥见的绿衣邮夫,便想到了他手中拿了些梦中人的命运,起了忧国忧时之思,似乎已透露了后来会在新诗史上被写上一笔的诗人的诞生。但象这首诗这样与现实紧扣一起的诗作在冯至以后的作品中较少出现。他的经历使他把关注点更多地集中在人的本体生存上——这是他被现在的诗评者认为其意识超前的缘起。《不能容忍了》可以看作诗人的练笔之作,但情真意切,渴求人与人之间的理解沟通,而不仅仅是对现代人命定孤独的初步而准确的感受。这颗心在《暮雨》中,宛如主人已去,“船蓬将折”的小小的《船》,饱受风雨摧残,自生自灭。这颗心在“灿烂的银花”与“金黄的阳光”下,追究着“驯美的白鸽儿”,翘望着《一个新的故乡》:“汪洋的大海/ 浓绿的森林/故乡有朋友/都在那里歌吟。”但这新的故乡只是在严酷现实中的无奈幻想,终于在狂风中破灭。他在《狂风中》,看到了几万万颗星球的沉沦,听到了牛女二星在泪水积成的天河上唱着哀婉的情歌。在被想象夸大的伤感悲哀中,他“愿有一位女神/把快要毁灭的星球/一瓢瓢,用天河的水/另洗出一种光明!”女神始终没有来, 而自己还得与友人小别。真是一次悲壮的别离:“满城的急风骤雨,/都聚在车站/车站的送别人/送别人的心头了。”咏叹之中,竞唤起读者淡淡的怅惘与伤感,而冯至的缠绵“梦一般寂静地过去了/心里没有悲伤/眼中没有清泪/ 朋友,你仔细地餐/餐这比什么都甜/比一切都苦的美味吧!”确实难以理清,“小别”一词是二面体,一面是回味友情的甜,一面是哀叹难逢的苦。 眼中的世界是混乱无序的,从没有为人预定好的路。放眼望至少,所谓路者,只能由瞽者给出。而这个《瞽者的暗示》一直纠缠在冯至心头,直到四十年代初才明朗。“来了一个瞽者/弹着哀怨的三弦/向着没有尽头的/暗森森的巷中走去! ”浪漫时代的冯至为自己构想了一条暗森森的通向残废的巷子般的窄路,面对如此令人绝望的前景,他只能对着“亭亭的孤云,凄惶欲泣”(《孤云》)。纵使在《海水浴场》,看见的金发的“你”,也只能勾起诗人凄侧的联想:“他夜间在阴森的林里,望着树疏处的星星叹息!”到处是苦闷,在海滨看见“远远的归帆/告我新闻一件/‘有只船儿葬在海心/在一个凄清的夜半!”(《海滨》);到处是彷徨,风雨夜中迷路的行人,即算闪电照出一条稍纵即逝的小道,四周也是凄凉的歌曲:“悴的马樱花须,/愁遍山崖的薜苈,/随着冷雨凄风/吹入人间的美梦里”。 只有梦中才会是美好的——这种心理不仅是当时社会的纷乱所逼,即使排除现实因素,也是一伟大诗人的铁定的法则——伟大的诗人神圣而唯一的职责便是以未来的名义来审判现实。现实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卖报童子卷着清风在夜中的北京长街上“晚报!晚报!晚报!”地喊还只是一个身处学生时代的诗人所看到的一个侧面(《“晚报”——赠卖报童子》),而自感“象海上被了难飘散的船板”的诗人也只是在《风夜》中表达了对将踏入的现实的恐惧。如此夸张吓入的比喻减弱了诗人的恐惧感,抚平了诗人簸来荡去的心灵。 《我是一条小河》、《在郊原》、《蛇》无疑是《昨日之歌》集中的扛鼎之作,历来被许多评家所津津乐道,被视为诗人早期代表诗作。评家们虽操不同话语,但下述已是共识:冯至诗歌的主要艺术风格“幽婉”便充分体现于其中。被鲁迅给予很高赞语的原因就是因这几首诗所包蕴的丰厚诗情。 《我是一条小河》与《在郊原》、《蛇》、《默》等诗把一位诗人的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却又委曲婉转,象是幽扬轻远的笛声,把浓烈的爱情,及由爱情所生发的幽怨以“小河”勾出,使读者直觉地被抓住,体会到诗人心中难解的情意。诗人为恋人裁剪衣裳,编织衣冠,但终不免担心恋人的失去,会被“风又厉、浪又狂”将自己的一腔钟情击碎。《在郊原》与《默》里,诗人抒发了自己痴痴的恋情与甜美的畅想。但这些情感的抒发并非是告白式的直抒胸臆,而是在万里无声的恬静背景上以生动的比喻来传达的,大有宋代婉约词之妙,又深具中国古典山水诗的意境。巧妙譬喻的运用使冯至的诗作与古典诗词紧紧地联系了起来,从而不受新诗初期太嫌直白的缺憾所染指。《蛇》更是令人称绝,虽然这一形象直接受启发于毕亚兹莱一幅黑白线条的画,但冯至的大胆想象实是一般诗人所难比肩。他取蛇的修长与无音负载自己对恋人埋在内心深处的爱意,表达自己想深入对方心理世界的心情。将与“毒”不可割舍的蛇想象成情绪的化身,无疑是陌生化技巧的运用,从而使诗意诗趣更深更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