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作家群一直是中国新时期文坛上的一支劲旅。为了展示这支劲旅的最新动作,《山东文学》从今年夏天开始推出了“齐鲁作家小说精品大展”,成为文坛的一个景观。于是,我们便从第八期上读到了毕四海的中篇新作《筢子》。 这是一部流水帐式的别具一格的独特小说,给予了格局多样的文学一帧非常质感的油画。这样的判断理由如下:它不同于四海君以往的任何一部作品。没有叱咤风云的商界的勾心斗角;没有大苦大喜的灵与肉、人性与兽性的撕斗;没有“孟家庄”社会变革的飞扬场面以及与之互为因果的人文景观;没有深邃幽暗的“人格结构”;而这一切,恰恰是毕四海的创作母题。这部《筢子》,只是一本流水帐,只是写了一个“懒汉”与一个勤快的庄户人的琐碎、平庸、鸡零狗杂的生活细节,而且这些细节基本上是不粘连的,只是拼贴在一起,根本形不成故事的链条。此其一;其二,这部作品表面上看来不过是一部“命运小说”。它确实是写了西子与东子的命运,可是它又不同于任何一部“命运小说”,那些命运小说大多蕴含着丰厚的社会文化内容。而它,一没有社会转轨变型给人的命运的不可抗拒的突变,二没有政治的大旋风给予人的命运的晕头转向,甚至它也淡化了文化与传统对于每一个人的命运的潜在的规定。它倒是写出了人的命运的不可知性,人的命运“先天性”,人的命运的自我发展轨迹,以及人的命运的不可把握。这样的命运观于一些至今仍然“庄户”得不能再庄户庄户人也许更为真实,也许更接近他们的命运轨迹。很遗憾这样的庄户人在九十年代的中国仍然构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半以上。 千百年来,民间归纳、总结、流传着很多朴素的命运观。它们都被赋予了某种形象,变得浅显易懂却又准确生动,深奥无比。如一个男人一辈子苦苦巴结,天上的星星摘着,地下的柴禾拾着,从早晨忙到黑夜,从年青干到老死,“走快了赶上穷,走慢了穷赶上”,到头来终究还是一个穷光蛋。于是,这个男人便是“筢子”命了。筢子者,在秋天的傍晚、春天的早晨被庄户人扛着漫山遍野搂巴柴草的器具。显然,作家从他的记忆中撷取了这件颇具象征意味的器物和与之相关的命运观,写出了这则苍凉素朴、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奈何的故事。人的命运实在是一部天书,人间永远都破译着它的奥秘却似乎永远也看不透它的神奇。 西子的命运确实是一把日夜不停的搂巴操作的筢子。他的性格也是一把筢子。性格即命运。作家在抒写西子命运的时候,一方面写出了他的命运的先天性,似乎他的这样的命运是与生俱来的,社会给予的成分甚少;一方面还写出他的命运的封闭性、保守性,他不管外面在刮什么风,他依旧我行我素,永远做着一只筢子,只知道搂巴柴草,只会低着头劳作。但是,作家并未停留在这样的层面上,他异常冷静、客观地向纵深开掘:“筢子们”却也自得其乐,“筢子们”认为这样的一种活法也是一种蛮不错的人生。作家深刻地诗化了他们的劳作,诗化了这种“筢性”,这种诗化,包含着两种认同,第一种,是“筢子们”对“筢子命”的认同,第二种,是作家对“筢子们”的筢子式的活法的认同。这两种认同,乃是民族灵魂中的一种痼疾——“筢性”,抑或说小农性。两种认同都是无意识的,无论是筢子们或是作家,而问题的深刻的悲剧性也许就在于此。 “筢子们”的生命篇章只有劳作,只有琐碎,只有平庸,只有鸡零狗杂。于是,毕四海一反往日结构作品的社会框架、文化框架(如《东方商人》、《一个人的结构》等)、心理框架,专门用杂碎的生活细节来构造“筢子们”的世界:他们的命运抛物线,他们的生命流程。看来,毕四海除了倾心于秋风萧萧、兴亡盛衰的悲壮情节,也是能够领略生活细节的。他懂得,写变革开放的农村,从来就存在着两条路子,一条是直面飞扬激厉的变革的社会生活,以此来结构故事、人物、情节;另一条便是《筢子》这样的路子,农民的生活、命运原本就是非常琐碎的,平庸的,没有色彩的,没有戏剧化冲突的。对付这琐碎的筢子式的生活,不仅需要有力度,还需要应付,需要劳作需要耐性,千万不可失掉以生计为重的平常心等等。于是,四海君耐下性子,把琐碎细磨出了诗情,把平庸筛淘出了画意,把“筢子们”的活法升华到生命的历程这一境界来写。请看作家是怎么样有滋有味地兴致勃勃地去描写西子为母猪铺窝这一具象的琐碎的生活细节的——“西子拆了豆叶的方块,均匀地摊在了西北角。豆叶厚厚的一层,大约有一尺光景。西子铺好后麻利地躺下,在上面打了一个滚儿,脸上露出了微笑。西子的母猪是个花的,它哼哼唧唧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慢慢躺在豆被上。大肚子放得很仔细,躺好了还蹬几蹬后腿。西子说它舒服极了真的……西子蹲在了它的身边,先是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地给它搔痒,继尔眯缝起了眼睛,两只手仔细地给母猪分离着皮毛,寻找着藏匿的虱子”。一部不小的中篇,这样毛茸茸的原汁原味的闻得着气味看得着风采的细节随处都是,并且,作家还冷静地客观地写出了“筢子们”在这些细节中的自得其乐,感受到一种慰籍,体验到一种温馨。正是这一串串生活细节,构成了“筢子们”的性格,命运。他们沉潜其中,迷醉其中,麻木其中。他们在其中咀嚼零零碎碎的苦与乐,他们在其中品尝淡淡漠漠的人生况味,他们在其中祈求隐隐约约的希望,他们在其中消耗着男人和女人的生命的芬芳,他们在其中度过漫长的天天如此年年如此的岁月。 只有敲开人生之壳才能获得这样的碎核。只有成熟的作家才能从琐碎的生活散沙中淘出金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