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中叶西方的坚船利炮摧毁了伏尔泰、莱布尼兹等欧洲哲人所构筑的“中国幻象”,东方不再成为一个神秘的道德圣地,反而从此变成西方强大文化的君临对象,20世纪的中国处于传统文化与西方文明剧烈撞击的交汇点上。汤恩比写道:“未来的历史学家将说,20世纪的伟大事件是西方文明对于那时世界的所有其他人类社会的影响。”〔1〕无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形态存在着多大的分化,但他们有一点是共同的——在面临西方文化强烈挑战的背景下建构各自的文化立场。学衡派的文化保守主义、梁漱溟的新儒学也同样显示了对西方文化挑战的回应。 “五四”思想启蒙的合理性是基于对中国腐朽封建文化的整体批判和对西方近代思想的认同之上的。鲁迅无疑是认同西方话语规范的杰出代表,他所创造的“民族寓言”以西方近代个性主义与进化论为圭臬,求新声于异邦,开启中国蒙昧心智,蕴含着深刻的改造民族性的启蒙意义。因此若依据E.W.赛义德的“东方主义”、“文化霸权主义”的理论去批评鲁迅为文化帝国主义张目,这显然是有悖于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的。然而,赛义德的“文化和帝国霸权主义”的理论架构对于探讨20世纪华人作家的文化叙事并非没有参照价值。赛义德把福柯的知识与权力关系机制转化到殖民主义文学的讨论中,并分析西方如何通过文化霸权,把非西方文化湮没在自己的宏大话语之中。该理论对于研究像林语堂这样自诩“两脚踏东西文化”的20世纪中国作家显然具有特殊意义。林语堂的大量作品(有30部之多),都是采英文创作的,并在美国出版,能够直接进入西方文化圈;林语堂作品的人物群像不再局限于华人,有不少西方人成为描写的主角;更重要的是,林语堂对中国人介绍西方文化,对西方人介绍中国文化,这能够充分体现出明显的文化立场。林语堂的作品潜隐着依归西方典律的立场,典型地体现了一部分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基于西方他者规范的权威认同。如果说鲁迅运用西方话语是为了对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进行实践的批判,那么林语堂则是通过抽象的中西方文化比较来体认其文化价值,显然后者更能印证赛义德的文化理论。 本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进入了后工业社会,在文化领域上出现了对西方文化的历史性和绝对性的排斥,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拆除在场”、瓦解中心的策略颠覆了西方典律所赖以存在的人文基础和逻辑思路,西方中心话语已渐逐失去其权威地位,在多元文化的呼声中分崩离析。多年以来,美国少数族裔作家及评论家始终致力于挑战由中产阶级白种男性建构的西方中心典律,他们重新挖掘或确立过去被边缘化的少数族裔作品的内在价值和合理地位。在林语堂的《奇岛》(The UnexpectedIsland,1955)出版20 多年后,美国华裔女作家汤婷婷(Maxine HongKingston)写出了《女勇士》(The Woman Worrior:Memoirs of aGirlhood among Ghosts,1976)和《中国人》(China Men,1980)。这两本书解构了西方殖民主义文化中心典律,确立了边缘文化的合理价值,在权威话语的废墟上空响起了边缘的声音。 本文把林语堂汤婷婷放在一起讨论显然是意味深长的:其一,他们都是作为边缘文化的叙事角色直接进入西方话语之中的;其二,他们不同的文化立场映现着20世纪西方中心话语从权威到瓦解的进程。从林语堂到汤婷婷叙事文本的嬗变,其意义已远远超出文学本身。第三世界政治经济的崛起,尤其是冷战结束以后,“文化间的冲突将会取代意识形态与其他形式的冲突而成为世界上最主要的冲突形式”〔2〕。 那么汤婷婷瓦解西方中心典律的策略难道不正预示着跨世纪多元化的文化图景吗?本文力图深入剖析林语堂和汤婷婷对西方典律的不同态度,在对中心与边缘的叙事分析中凸显出跨世纪的文化轨迹。 一、对西方文化典律的解读 所谓“典律”(Canon)就是具有权威性、垄断性的文化经典, 它建立在深远文化传统之上,对文化形成、教育以至意识形态产生举足轻重、不易消退的影响力。西方典律实际上是建构于古希腊罗马文化、希伯莱圣经文化基础上的权力话语,它成为欧美人文精神的主导力量,直接控制着文化教育乃至意识形态的诸方面。“人们普遍认为,欧洲文明是希腊人、罗马人和犹太人的遗产。”〔3〕在20 世纪的中国作家中再没有第二人像林语堂那样强烈地心仪作为西方文明两大源头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文化。这决定了林语堂对西方中心话语权威性的服膺。 林语堂早在《生活的艺术》里,就激赏古希腊神祗世界的艺术精神。〔4〕他同时对亚里斯多德和柏拉图的哲学津津乐道, 对古希腊明朗透彻的理性原则心驰神往。〔5〕而最能体现林语堂皈依西方古典文化传统的是他的长篇小说《奇岛》。他说:“我断了二十年的交情,写出了小说The Unexpected Island,这出乎每个人的意料。”〔6〕实际上《奇岛》充分昭示了林语堂体认西方典律的文化立场。小说描写道:公元2004年,美国地理探测者尤瑞黛小姐驾飞机误入与世隔绝的南太平洋泰勒斯岛并断了归路。这个海外奇岛社会是希腊人阿山诺波利斯和劳思为逃避第三次世界大战秘密殖民而成的,整个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简直是古希腊的再现,橄榄树丛葱茏密布,希腊神话雕塑随处可见。劳思以希腊的人本主义精神治理奇岛社会,全岛居民沐浴在雅典娜神光之中,精力充沛、刚健超脱、热爱艺术,连岛上的原始居民泰勒斯人也参加一年一度的“雅典娜节”庆典,俨然回到西方古典文化的黄金时代。《奇岛》中竟然全是些西方人、希腊人、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比利时人,这恐怕是中国文学的空前现象。从林语堂的文化立场看,却一点也不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