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林斤澜的小说创作有了很大变化,充分体现出他艺术创造的独特性,在小说的叙事方式和方法上,尤其如此。他反对将叙事凝固化、模式化,强调作家的个性和个人创造。在继承传统的同时,他也对传统的叙事方式和方法进行了改造和创新,甚至做了大颠倒,大手术,给叙事注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使人感到小说还可以这样写,也使我们看到汪曾祺以外的另一种传统小说,特别是短篇小说。 这主要表现在,作家的叙事运用了新策略,有了新招数。 一、“尺水兴波”策略。 林斤澜的小说一般都比较短,特别是短篇小说。这是因为他注意小说的特点,很重视叙事的简练。他说:“小说就是要短,好的小说从小见大。小口子井,井底的地下水泉却深得不知深浅。”〔1〕表现在创作上,他特别强调“尺水兴波”,“咫尺应须论万里”。〔2〕也就是要集中反映生活中的矛盾和斗争,于小空间里容涵大世界。 为此,他避免对生活做大的铺叙,采取了“切取法”,化整为零,对生活做纵的或横的零切,将它们切割成不同的小块。纵切的作品,表现生活比较大的时间或历史跨度,写出某方面局部生活“史”的演变。这样的作品往往有生活的纵深感,由一线看人世沧桑。它从一个侧面,表现人生的变化和社会生活的变迁,使读者看到深邃的历史主题,从而引起人们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深层思考。然而,这种纵切又不是事无巨细一概囊括,而是扼其要而择之,将“史”中最有意义的部分,展现在读者面前。如《膏药医生》跨越四十余年,写出从抗日时期到粉碎“四人帮”以后两代人的历史变迁;《辘轳井》将五十年代合作化消灭“资本主义”和八十年代繁荣个体经济做比较,反映社会的巨变;而《青石桥》等作品,则再现了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人生坎坷和幸运;《五分》、《黄瑶》、《茶》等诸篇,又揭示了十年浩劫对人的精神的摧残和人性的扭曲与扼杀。这些作品,无一不是对生活的片断做纵向截取,以特殊表现一般,以个别代替全体。 横切的作品则是切取生活的一个小横断面,对人物和生活做“面”的展示。它虽然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切片,是一个点,却反映了社会和生活中的普遍现象和意义,有一定的典型性。《朱如》虽然写的是文革中一个叫朱如的女青年,由于被迫揭发别人的“罪行”而引起心理变态,得了癔症又迁延不愈,却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文革对人的精神和心灵造成的损害之深;而《同学》则写一种人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将爱情商品化的丑恶心态,其意义也不能说不深刻。 有些作品,作家则进行纵向和横向的交叉叙事,使叙事既有“面”的广度,又有“史”的深度。《溪鳗》着眼于现实,正面叙写袁相舟为独身女人溪鳗的小酒店起名的故事,而同时又交叉叙述镇长与溪鳗近三十年的罗曼史,表现了“性的主题和道德的主题。”〔3〕 在这些切割叙事中,除了独立成篇之外,作家又做“系列”创作。“矮凳桥系列”既是江南小镇人物和社会的历史变迁的长卷,又是各篇独立的社会和人生画面。从纵向看,各篇均为社会和人生历史的片断切割;从横向看,各篇又是不同历史时期不同生活场景的再现,有相对的独立性。“文革癔症系列”,是文革不同阶段对不同人的精神和肉体摧残的历史写照,又是一个个癔症患者的病例展示。这些“系列”作品,连起来是“史”,分开来则是“史”中的一个点,一个生活片断。 为了使叙事更集中,更简练,有“波”可兴,作家又往往将切取的生活片断作“套装”叙事,即将大故事浓缩、套装到相关或自身的小故事里去,找到矛盾的契合点,以此生发开去,对生活做质的展现。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从大故事以外的相关故事引入,装进大故事。《头像》是从画家麦通以赶形势的平庸之作得奖开头,引出并凸现了主人公梅大厦甘于寂寞,对雕塑艺术执著追求和献身的故事;《青石桥》则从“我”到革命老区采访的一次经历写起,引出青石桥头小旅店一家人的人生演变的一幕,表现了由人性的自我调整而带来的人生和谐的主题,给人以现实和历史的思考。二是在大故事的一部分中套进大事故。《憨憨》就是在钮扣供销员憨憨因自家盖小楼受审查这件事中,套进他艰苦创业的“史”的大故事。这种零切、套装的叙事策略,避免了平铺直叙、拉长故事和啰嗦繁琐的弊病,加大了作品容量,深化了主题,体现了“尺水兴波”、小中见大的特点。 二、“讲究‘空白’”策略。 林斤澜认为,写小说要坚持叙事的连续性。这也是我国传统小说的叙事传统。因为,“叙事上的情节连续,对形象稳定大有好处。 ”〔4〕但一味追求稳定,“重叠迟滞的连结,也能造成形象的呆板、僵硬、扁平、空洞、虚假……”〔5〕特别是短篇作品, 就用那么一点“水和泥”,“要是和起来还要‘兴波’,兴起来还要‘论万里’,只好去讲究‘空白’了。”〔6〕因此,他在小说创作中, 就特别讲究运用“空白”的叙事策略。所谓“空白”,简言之,就是在叙事中省略、隐去一部分形象和生活内容,“有话则长,无话则白”,〔7〕或者“有话也白”。表面看,这些“空白”里好象没有什么,但实际上是“空”而有物,“白”中有象。从接受美学上说,“空白”是“持续不断地刺激读者建构意象的能力和源泉”。〔8〕“留得好的空白, 留给读者的是想象”,〔9〕读者可以通过作品中的相关叙事,以虚生实, 想象出“空白”隐略去的部分,从而补充、丰富作品的形象和内涵,达到虚实相生、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目的,同时又弥补了因篇幅短而文字有限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