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作家群,或者说在当代60岁左右的作家当中,陆文夫不是一个多产的作家。我曾十分用心地翻检过他的几本作品集,翻着翻着便翻出了一个不小的“疑问”:几本不同时期不同出版社出版的作品集,几乎都有不同情状的陆的肖像照,可那集里的作品却有不少“雷同”之处。有的作品此集用过了,彼集又照录不误。我想,对于一个大家来说,每一个作品集似可看作是作家的一段“因缘”,能有机会出版中篇或短篇集的作家是不多的,但陆文夫为什么就那么吝惜自己的作品呢? 按理说,这个1955年就发表小说并以《小巷深处》饮誉文坛的作家,到90年代虽不说著作等身,但也不见得如此惜墨如金。有许多60年代出生的作家,走上文坛也仅有数载的工夫,那文集却是一本接一本地出了。与后生们相比,陆文夫不免显出自己的寒伧来。 我想和我存有同样想法的可能不只我一个人。然而我细细地咀嚼陆文夫为数不多的作品时,我为陆笔下的小说世界深深地吸引住了。几十年来也可说从他开始创作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精雕细琢一道文学风景线。说透了,就是苏州和民间社会。苏州的乡镇习俗,城河女墙,码头船坞,石板小巷,牌坊公井,园林风景,风味美食,小桥流水,吴越遗痕……不仅以它们的背景文化赢得了苏州人的激赏,而且更以这一情节素嵌入小说之中,成为必不可少的有机部分感染了每一个读者。现在人们喜欢把陆文夫称为“陆苏州”,此三字的含金量也是可想而知的。 陆文夫对苏州小巷和人物似乎特别钟情,他的两本作品集就是以“小巷人物志”命名的,里面大多数是他平生所得意的中短篇小说。他的创作初衷,包括他要像历史学家一样,为苏州各行各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作志,不过他把视域放得很低,几乎与自己平行的位置,而且不是像历史学家只盯住帝王将相、王侯贵族不放。就这一点来说,陆文夫倒更象一个风俗学家,他是把小说当作风俗来描写的,展开的是一个时代文化的长廊。 巷者,在江南水乡是一块富有特色的文化地带。打这里走过,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以看到临街窗口的灯光,抚摩布满历史青苔的围墙,甚至倚窗还可看到油漆亮堂的馄饨担子。人们围绕着一口公井,洗衣、洗菜、淘米、飞短流长,提供和交流各种信息。就连巷子里比平日多撒下一溜黄沙石子,也忍不住四下打探、好奇、愤怒和叹息。小巷的信息交流工具便是口舌,小巷往往又是流言蜚语生长的地方。 陆文夫对底层人物的关注,我们可以追溯到他开始走上文坛的初期。比如收罗在《小巷深处》的18篇短篇小说,内容尽管包罗万象,甚至不无与那个时代相唱应的形式主义作法,但他却更多地把笔墨移情到不被人注意的小人物身上,即使是反映那些落后分子的作品(比如赌鬼、妓女、游方郎中等),也能给人以过目不忘的印像。这种创作倾向,如果我们在老舍先生描写北京车夫、茶馆的一些旧作中发现,我们就用不着大惊小怪了,可是我们看到的却是50—60年代的作品,这在当时需要多么大的“探索者”的勇气呵!《小巷深处》是陆文夫的成名作,在这篇描绘一名年轻妓女在新生活中决心忘却过去,爱伊所爱恨伊所恨的爱情故事里,虽不乏时代精神留下的概念印记,但在陆文夫的笔下,她是那么的值得同情、悯怜和忧愤,我们今天还在发问她究竟怎么办?我曾问过许多老读者的阅读体验,他们犹然记得这篇作品最末的一段话:“苏州,这古老而美丽的城市,现在又熟睡了,只有小巷深处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几十年过去了,这“敲门声”依旧在人们的心头叩响,这一点恐怕连陆文夫都始料未及。 1978年陆文夫又重新拾起那支近乎荒颓的笔,发表了一系列振聋发聩的小说。这期间的作品多了一层反思的味道。如《唐巧娣》写的是一个劳动模范的心灵忏悔。这个“唐巧娣”在过去可能是“葛师傅”、“队长”或“周泰”,但他们现在却自己埋葬了自己。他们在过去是以喜剧的面目出现的,可现在却以悲剧的结局而告终。同时期的《小贩世家》、《特别法庭》等也都具有同样性质的价值,小说强烈透露出陆文夫对文革造成的信仰危机、思想混乱、知识贬值的愤怒之情。他对苏州“灵魂”的拯救表现出极大的关注。 对苏州知识分子的描写,可说是陆文夫“小巷人物”的一大突破。作为知识分子一员的陆文夫,在描写民间社会的其他成员时他还采取“旁观者清”的态度,可他在写知识分子时,他对知识分子的了解、体察,可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渗透与体验。当然,陆文夫笔下的知识分子不是高高在上的“苏州状元”,而是在历次政治运动的打压下沧落民间的一群学生或某个个体,而且也数此种成分的人最为复杂。《美食家》讲的是一个寄生的知识分子的故事,《围墙》是讲知识分子的清谈不如实干,《门铃》讲的是做官的知识分子心态,《临街的窗》反映了知识分子在“有为”与“无为”之间徘徊的尴尬,《井》叙述的是一曲落入陷阱的知识分子悲歌……我们看到这些人不是物质生活的匮乏而引发危机,而实在是精神生活的失范与失衡,他们看似逍遥自在,可精神却陷于十分痛苦的局面。 不论陆文夫笔下的人物是何种类型,他们都具有一种不成熟的“婴儿”特征。他们往往表现为对某一种技术、技艺成竹在胸,可落实到人际关系中却显得脆弱不堪,经不起人间风波的挫折。《美食家》中的朱自冶就是一个显例。他对饮食文化烂熟于胸,问人间情是何物,“食”令他生死相许,可他在人际关系中十足是个“废物”。《井》中的徐丽莎也有成年不足的“婴儿”特征。在四面楚歌,内心极其痛楚的情况下,最后以“溺井”表示自己无力的反抗。《天时地利》叙述的尽管不是一个知识分子的故事,但林南生善钓鱼不谙“人和”的婴儿特征却十分明显。他们的可贵之处就在于真纯,可就由于真纯而使他们丧失成年人的资格。 《人之窝》是作者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陆文夫在他的这部作品里,继续拓展他的“苏州小巷”题材,以及演绎知识分子的故事,并且把苏州文化的背景移植到居住文化上来。如果说陆文夫此前成功地塑造了美食家朱自冶的形象,那么《人之窝》中对苏州大院的叙述也委实扣人心弦。关注底层人物,也必然忘不了他们的生活状态。陆文夫一直在苏州的“大山”里苦苦地搜寻着新的“林间路”,以期把人们引入一条可以揽胜的蹊径。《人之窝》可说是数十年探寻的结果,也是他要完成一部宏篇巨制夙愿的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