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际关系中的“世界观问题” 世界一直都是世界观多元的世界。然而世界观多元的事实——除了在人类社会彼此隔绝,无法接触到其他文化或世界观的时代外——并没有使世界成为一个各种世界观各居其位、和而不同的和谐世界,而是产生了许多影响国际和平和稳定的现象。如在欧洲中世纪发生的基督教徒对伊斯兰教徒的数次十字军东征,被视为现代国际体系开端的欧洲“三十年战争”(1618-1648年),①中西接触过程中的“礼仪冲突”,②二战后两大军事集团在意识形态、战略等领域的全面对抗,近年来“9·11”恐怖袭击及其他各类恐怖主义事件的发生,等等。尽管导致这些事件产生的具体原因有所不同,但它们都有浓厚的世界观背景。由此可见,世界观长期以来都是一种塑造国际关系的力量。而在国际政治理论研究中,世界观为国际关系知识提供本体论与认识论资源,在为人们认识和想象世界提供可能性的同时也限定这种可能性的范围。当某一种世界观衍生出来的本体论与认识论等资源,成为学术界共同接受的常识,或学术界仅仅围绕这些本体论或知识论进行争论而不对隐藏其后的世界观进行审查时,该世界观就成为一种霸权世界观。③霸权世界观向那些本身拥有不同世界观、然而不加批判地接受了从霸权世界观衍生出来的国际关系知识的人们,施加了一种“世界观帝国主义”(worldview imperialism);更重要的是,通过取消其他世界观的合法性,霸权世界观严重削弱了人们对世界秩序方案的想象能力,使世界成为一个“同一性帝国”(empire of uniformity)④的可能。鉴于世界观在国际关系历史实践与国际关系研究中的上述重大影响,我们可以将世界观在国际关系实践——包括历史实践与理论实践——中带来各种问题的现象,称之为“世界观问题”。 近年来,中国学术界日益自觉去挖掘中国传统思想对研究或构建国际关系理论的启示和意义,其中一个重要的动向就是去探讨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下观”或2005年提出的“和谐世界”理念以阐释“世界观问题”所内含的价值。我们认为,“和谐世界”或“天下观”虽然可以被视为“理念”、文化等,但它们似乎更应该被视为一种世界观。事实上,“和谐世界”理念是中国人在对国际局势进行判断的基础上,利用中国传统思想资源对全球发展态势所做的一种展望,意味着中国提出了一种崭新的世界秩序方案。而具有独特的“世界秩序方案”,是构成一种世界观的首要界定特征。因此,从世界观与国际关系的角度出发讨论和谐世界观提出的意义,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然而,国内学术界很少有人从世界观的角度研究和谐世界观;⑤即使对于一般世界观与国际关系之间的(理论与实践)关系,国内外学术界的研究成果也比较有限。⑥这种状况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缘于人们未能清楚地意识到世界观与国际关系之间的密切关系。要进一步明确和谐世界观提出的理论和战略意义,我们迫切需要追问:为什么在西方主流国际关系的研究中,“世界观问题”一直没有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理论研究问题?如果不从理论上对这个问题予以回答,那么中国学术界热议“天下观”或和谐世界观的意义就会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不知道“世界观问题”是如何从主流国际关系理论中被驱逐出去的前因,也就不知道将这一问题遮蔽起来会有什么样的理论或政治后果。因此,在提出或复苏一种想象世界的世界观构想时,我们需要追问为什么一个足以引发世界冲突和毁灭的问题,在主流国际关系理论那里未被认真对待和系统研究过。⑦在本文中,笔者将以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三种主流理论——新现实主义、新自由制度主义与建构主义(下称“三大主义”)——的代表人物在“世界观问题”上的态度为例,探讨在国际关系研究中“世界观问题”为什么没有成为一个理论研究问题。在展开对“三大主义”在“世界观问题”上的立场的讨论之前,我们有必要就本文的核心概念——世界观以及与其密切相关的其他概念之间的关系做一简要阐述,以澄清本文研究可能产生的某些误解。 二 世界观与宇宙论、本体论之间的关系 世界观是一个被人们经常提及或运用的概念,然而其含义、特征、内涵等问题却很少得到比较明确的阐述。按照《中国大百科全书》的理解,所谓世界观,是指“人们对于世界总体的看法,包括人对自身在世界整体中的地位和作用的看法,亦称宇宙观,它是自然观、社会历史观、伦理观、审美观、科学观等的总和。哲学是它的表现形式”。⑧本文采用了这一定义,因为该定义不仅阐明了世界观与“宇宙观”(cosmology,也称之为“宇宙论”)之间的关系,而且还指出了这一概念的哲学意蕴。既然世界观作为观念而存在的,那么,我们有必要厘清它与“宇宙观”、“本体论”这两个重要概念之间的关系,这对于我们准确理解世界观在国际关系实践——包括理论实践与历史实践——中的意义至关重要。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世界观与文化之间虽然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两者之间有着重要的不同,对国际关系中文化的研究并不等于对世界观的研究,后者可以构成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限于篇幅,我们对文化与世界观之间的关系不做讨论,仅对世界观与宇宙论、本体论这两个概念之间的关系作必要的澄清。 首先是世界观与宇宙论之间的关系。《中国大百科全书》将世界观与宇宙论视为等同,这是有道理的。诚如我国学者张志刚对宇宙论概念所做的考察:“‘宇宙论’是将现象世界、万事万物——特别是宇宙的起源、发展、结构等问题——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⑨显然,世界观与宇宙论共享相同的研究主题。⑩事实上,在人文社科研究领域,人们往往混用“世界观”与“宇宙论”这两个概念。在自然科学与人文社科学领域,人们对宇宙论的理解有所不同——前者“思考自然科学构成条件问题”,而后者“是从本体上研究和解决宇宙的起源、界限和有限与无限的关系等问题”。(11)不过,有关如何在混沌的世界中产生出秩序的思考,构成两大学科领域在研究宇宙论或世界观问题时共享的核心问题。正如美国人类学家麦科尔·赫兹菲尔德(Michael Herzfeld)所说:“无论是不同民族的宗教信仰还是现代物理学或化学,在涉及宇宙哲学时,秩序都是核心问题。”(12)这一点在人们对宇宙论一词所做的词源学考察中也能得到证明。在古希腊,为了给“世界”赋予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名称,希腊人选择了“cosmos”一词来对其进行表述。根据中西著名比较哲学家郝大维(Dayid L.Hall)与安乐哲(Roger T.Ames)的考察:“cosmos一词源于动词kosmeo,在希腊语中表示‘建立秩序’,该词首先指做家务、军事组织或化妆打扮。因此cosmos(宇宙)描绘了一种有条理、安排妥当或装扮好的状态。”(13)对于“cosmos”与秩序之间的紧密关系,在法国哲学研究者莱米·布拉格(Remi Brasue)、赫兹菲尔德和中国哲学研究者赵汀阳等人那里等到确证。(14)由于我们的讨论范围限定在国际关系研究领域,因此,我们将宇宙论与世界观视为等同的两个概念是没有问题的。而世界观或宇宙论的界定性特征在于“对于世界的整体看法”和“关于宇宙或世界秩序的独特观点”,其中后者更为重要。(15)比如说,西方自古罗马以来就主张通过实施“法律”来建立政治秩序,而中国更注重“文化”在维持一统“天下”中的意义,这种实现“世界”或“天下”秩序的不同途径,反映在观念上实际上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宇宙论或世界观。(16)在本文中,我们是在“宇宙论”层面使用“世界观”概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