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至的《十四行集》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在四十年代最初的收获。它是诗人在经历了整整十年的诗坛息隐后,从早期忧伤多情的浪漫主义“吹箫人”成为一位深沉淳厚的沉思者的思想结晶与艺术结晶。《十四行集》实现了作者诗与生命的“真淳的觉醒”,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在最寂寞的时期兀然突起的一座高峰。 一、沉思的歌:对生命万物的凝思 由二十七首诗组成的《十四行集》,是中国现代主义诗歌中最集中、最充分地表现生命主题的一部诗集,是一部生命沉思者的歌。它的生命主题主要在两个方面展开。一是在生与死的哲思中表达的“生命转化”的观点。 诗人歌颂生命,也咏赞死亡。在他的诗中生与死的界线是不存在的,他把生与死看得一样庄严与神圣,生与死水乳交融不可分离。他在第二首诗中写道,“我们”像“自然里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 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是生命存在形式的辉煌呈现,它是获得永生的蜕变。死亡使生命在辉煌的瞬间“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化作永恒的一脉青山。死亡正像树木落完了枯叶,蝉蛾把残壳留在泥土里。只有抛弃了所有的身外之物,在死的境界里,才达到了生命的本质,获得了永恒的自在生命,由生到死是生命的转化。诗人这一生命转化的观念直接受到了他十分崇敬的德国诗人歌德的蜕变论的影响。歌德认为,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是由一个“原型”演化而来的,每一次演化都是一次生命的进化和提高。“死只是一个走向更高的生命的过程。由于死而得到新生,抛却过去而展开将来。”〔1〕冯至在歌德的研究中获得了关于生命的启示。他说:“我每逢读到歌德反映蜕变论思想的作品,无论是名篇巨著或是短小的诗句,都颇有同感。”〔2〕这种对宇宙自然生命生生不息的认识,启示人们平静地对待生,从容地对待死。既要在有限的生命中获得自由,又要正视死亡、超越死亡。 生命蜕变中怎样实现生命的价值呢?我们从《十四行集》的第三首诗中“有加利树”这一生命形象具有的傲然风姿与圣洁的品格身上,感受到了诗人对生命价值的庄严追求:“你秋风里萧萧的玉树——/是一片音乐在我耳旁/筑起一座严肃的庙堂,/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在我面前高高耸起,/有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有加利树”成了庄严与永恒的生命的象征。诗人把对生命本质意义的理解凝聚在了这一具有宗教意味的神圣的象征性形象上。他把生命的赞歌唱给黎明与黄昏中的“长庚”与“启明”星蔡元培(第十首);他仰慕鲁迅寂寞地而又永不消沉地走完人生艰难的行程(第十一首);他感佩杜甫在荒村忍受饥肠,他的贫穷像圣者的烂衣裳,仍有无穷的神的力量(第十二首);他倾心歌德在平静的一生中用不平凡的诗篇演化出新的生机,在“死和变”中获得永恒(第十三首)。冯至肯定人的生命的自觉有为,人的现世的生命的充实。在这一点上与虚无的或无为的生命哲学观的区别是泾渭分明的。从冯至的诗中我们感受到的是生命的坚忍沉实的力量之美,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中多所表现的生命的惶惑、孤独、痛苦,呈现出精神上的本质区别。 《十四行集》的生命主题的又一表现是宇宙自然万物的生命交流或全息统一,或曰“生命交流”的主题。冯至看来,自然是生命之树的绿叶枝条,生命与生命之间的深层息息相通,人与自然,自然万物之间,历史与未来,灵与肉皆处在生命交流的一种生生不息、和谐统一的状态中。西方象征主义把生命看成是自然万物的交契,生命是个“象征的森林”。给冯至以较深影响的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雅斯贝斯认为,一切生命的交流是人类生存的充分前提。冯至的《十四行集》充分表现了生命体验中的生命沟通或生命交流。第十六首中写道:“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化身为一望无边的远景,/化成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站在山巅瞭望的远景皆由我们生命化成; 而条条道路与道道流水,阵阵风与片片云又化成我们的生命。人化为物,物化为人,生命与生命互相呼应,生命与生命融化为一。冯至谈到自己在蹊径上行走时的体验时说:“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3〕 “生命交流”的体验在冯至的诗中凝结为一种“路”的哲理象征。他把“路”作为生命关连的纽带,“路”连接人与自然、人与人、生与死、过去与未来。“路”是原野上的路,又是通往人们心灵的路,走向生命深处的路(如第十八首)。第五首所写的威尼斯这座水上城市的桥就是路,桥连接着一百一十九座孤立的岛屿,把孤独相连,把寂寞接通:“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一座座都结成朋友。/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像一座水上的桥;//当你向我笑一笑,/便像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拉一拉手,开窗笑一笑,是搭起了生命与生命交流的桥。他把生命交流、万物和谐的生命形态作为生命存在的理想。然而,诗人又无时不对生命的现实状态感到忧虑。生存在一个世界失去了统一性、人的物欲改变了生命的本真的状态中,人与自我,自然万物之间成了分裂的物自体。第二十一首表达的正是这种生命无法相通相融的痛苦与窘迫的体验。在暴风雨的袭击中,人感到了与自身之外一切东西的对立与分离,身边无比亲近的东西也变得与人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它们各自东西,向着本原回归。物与人一旦分离,生命便显得无所依托,孤独无助,象那暴风雨中“微弱的灯红”。诗人从人与物分离的孤独、软弱的体验中,表达生命的交流才是生命强健、生命永在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