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读王炬的小说,心里很快活。一篇篇地翻着,便有新鲜的风从眼前吹过,让你的感观和心理接二连三地经受刺激。这不象读有的书那样,单篇拿出来,也许篇篇精彩,可惜合在一起,便觉雷同得不行。除了人物、故事有所变化,观念手法如出一辙,有一篇代表足矣,大可不必再读全书了。但王炬这《突围》却大不一样。在你的感觉上,一会是从外部形态的描绘呼隆隆地展开向人物心理的掘进,一会是自嘲自谑的反讽效果叫你辗转反侧。一会是频频转换的叙述体态转成万花筒,一会又是酸甜苦辣的哲学意味诱得你口舌生津。刚刚还为叠床架屋的意象组合拍案叫好,顷刻间,又聆听了文学言语的语境压迫下发生的蜕变和叛逃。这时你不能不赞叹王炬编选此书的高妙。他从100 万言的文字仓库中,变着样地挑选出这么九篇,也许他的用意正在于此。然而,这却给读者带来困难——他涵盖全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合上书。合上书,便觉得有一种强烈而集中的感受产生,起自丹田,漫过喉咙,直冲顶门。清楚了,原来这是在几代人的灵魂中所展开的生命异化过程,以及与这该死的异化过程所进行的拼死的抗争!这本来是个无声的世界,是封闭自足的心象世界,然而你就能听见硝烟战火,马嘶雷鸣。听见人与人搏斗,梦与梦纠缠,情与情角逐,命与命追赶。原来,读王矩的书,是不需要眼睛的,也不需用耳朵啼听,你只需把书贴到胸口上,在一种绵长幽远的情绪中,在一种似梦非梦的意境中,去慢慢地感受吧! 2. 异化,这在中国的读者和作者中,曾经是个敏感的话题,有一个哲学家王若水,在八十年代初期谈论了一下,特别是他不该那么早地就断定社会主义也有异化,结果他被敲掉了饭碗。 在西方谈异化,小事一桩。马克思先说了,他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不仅谈人与自然的异化,人与生产的异化,人与产品的异化,人与人的异化,而且一针见血地讲到,异化的结果会导致人类本质的丧失。马克思后来不怎么讲了,但之前之后,别人就一直那么讲。卢梭不满于人们把自己的权力转让给政治机构,费尔巴哈为人被所造上帝奴役愤愤不平。尼采高唱唯意志论,把人的异化归结为放弃生存的意志,萨特高唱存在主义,把异化及其克服指为自我选择,弗洛姆的感觉论最为超脱,他认为异化是人的一种体验方式。 在文学中读异化,可能是一种享受。大名鼎鼎的卡夫卡,用《变形记》讲人的本质异化,用《审判》讲官僚政体的异化,用《城堡》讲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异化。还有艾咯特,乔伊斯,海明威,萨特,还有荒诞派,黑色幽热派,垮掉的一代派,纷纷加盟,使异化文学绕前捧后,异采纷呈。 还有,阿Q是不是被异化?孔乙己是不是被异化?池莉、方方、 刘恒、王朔、刘震云、刘西鸿,他们笔下那些为生计所迫,为环境所迫,为命运所迫,因而颓废、消极、或扭曲变相,有时也难免怀疑、反抗,终日在物质空间和精神空间中漂泊不定的小人物们,他们是不是被异化的结果? 这么说起来,异化,远非原初意义上,在人与劳动的关系中所介定的那样窄小;是否可以说,只要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之间存在着挤压和对抗,异化就在指不定的时间和空间中永恒存在。只是增加多少,减弱多少。只是承认还是闭眼说“不”。 3. 好一个王炬,九篇小说,16万字,一以贯之,全讲异化。这是读者(只少是我)在以前、现在、(不包括今后)所读到的唯一的一部书。 经过王炬的揭示,我们突然明白,在我们这个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老大帝国里,能把人异化成非人的本领可能尤其不小。首先我们那独尊的儒道,几千年就那么罢黜着百家,风风雨雨不动摇。中央一统,万邦来朝,唯上唯先,绝对服从,伪道学,伪禁欲,明知被骗,佯装不晓,还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路线斗争,每隔五、六年就得来一次。这恢恢天网,疏而不漏,谁能逃脱? 于是,就先把王炬的《先人》们压上祭台。这些先人们有意思,在恢恢天网遮掩下,多少年就那么胆小如鼠,连个屁都不敢放。真的,二太奶当着众人无声地放了个屁,就自觉再无脸见人,一根银簪插时咽喉,呜呼哀哉!这二太奶,当初制定禁屁规矩时,她肯定是举手说好的,否则,她怎么不当着众人放?结果她失禁放了,她就死了,她被她认为非常好的规矩杀死了。给她补一课吧,这就叫做“异化”。二爷爷是怎么死的呢?日本皇军查杀马的人,查不出来,全村百姓死了死的有。二爷爷身为村长,不喊口号骂皇军,还扑通跪在地上,向皇军求情饶了老百姓。结果自然就是叛徒,就是汉奸,自然成为路线斗争的祭品。有这样的先人,王家从此50年的日子怎么度过?土改斗争,肃反斗争,文革斗争,一关一关熬吧。好在王炬这个笑面虎,以苦为荣,以苦为乐,50年弹指一挥间,活下来了。 其实,活下来不算数,你还在这个老大帝国,还在这张大网下面,你就经受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考验吧。 4. 异化作为社会现象,使人丧失能动性,遭到异化的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的奴役,从而使人性陷落,畸型变态,痛苦不堪。这使人想到存在主义与异化论的哲学姻缘。以海德格尔、雅斯贝斯、萨特为代表的西方存在主义,认为人与生存环境的矛盾不可调和。人只有在畏惧、焦虑、死亡状态中才能真正领悟自己的存在。要摆脱这种困境,只有通过自然的选择来造就自己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