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大新的小说创作中,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现象,就是他善于写女人,也长于写女人。他笔下的女人,无论是主角、配角、用墨多少,也无论是他精心刻划的,还是大致勾勒的,大都能有灵有魂栩栩如生,以真情、真性吸引人、感动人。如今,从他笔下走出来的女人已经形成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人物系列,一个带有地域与时代色彩和文化意味的形象群体。 可以说,女人,在周大新的文学创作中,已经构成了一个不变的话语中心,已经占据了一个永远的主角地位,无论他承认与否,对于女人生命力量、生存困境、心理情愫、命运历史的探寻追求,实际是他观察与把握社会、历史、人性并进入文学创作的一个视角与切入点,也是他创作精神上的一种潜在动力与文化追求。他在不经意间已经把自己的灵智、思考、情感、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笔下的那些女人身上,并由她们引领着他在艺术境界中开拓与升腾。因此,分析与研究周大新笔下的女性世界,也许能比较准确地索解与阐释其创作的奥秘与意义。 一 周大新的作品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男女失衡的两性世界,在他设置的家庭关系、社会结构中,男人们大都不能奉献坚实的肩膀和支撑风雨的手臂。他们往往萎缩病态、自私可怜、孱弱不忠,往往在关键时刻无情无义地抛弃女人并以贫穷或成就事业为理由推卸责任。而女人们则大都是家庭与社会变革的活水、动力与精神支柱,是真正的生活强者。她们往往善良、炽热、有同情心、富人情味;也往往比男人更具有家庭和社会的责任感,有不屈不挠的意志与忍辱负重的自我牺牲精神。 因此,无论从内在的情感精神上,还是从外在的社会形象上,男人都不能与女人相比相匹。郜二嫂的丈夫郜二东是个身心都残疾的废人,根本撑不起他的家,只知道听戏打牌,郜二嫂不仅担起了家庭的全部重任,而且办起了香油坊,吸引了日本人的投资,一面隐忍着情欲的焦渴与屈辱的人格折磨,一面又在社会上顶天立地,干着轰轰烈烈的事业(《香魂塘畔的香油坊》)。荀儿的丈夫沙高是个眼界狭小、唯利是图、缺乏人情与人性的小人。他只愿以玩猴为业固守旧的生活模式,甚至为了赚钱,无视人的尊严人格,不惜让为他逮猴致残的剑平与猴打斗。而荀儿却是她们家庭中最早的觉醒者与改革者,她不仅决然地买来面粉机向旧的生活方式告别,而且敢于把维系她们全家生活希望的一群猴子全部放掉,以柔弱的女性身躯,承受着丈夫愤怒的皮鞭。同时,荀儿也是一个极富人情深度的现代人。她对剑平的悉心照顾与人格尊重,把猴们重新还给大自然恢复其自由的生活,既显示了她天性中的仁慈与宽厚,又表现出了现代人的人道主义精神(《步出密林》)。邹艾的丈夫是个性格抑郁内向依赖父亲地位生活的弱者。父亲的猝死使他失去了精神上的靠山,又忍受不了世态的炎凉,绝望自杀。而邹艾却能够自强自立,从命运的深渊中奋然爬起,屈辱地回到故乡,重新追求自己的事业,建起了“康宁诊所”,并发展为相当规模的“康宁医院”(《走出盆地》)。碧兰的丈夫吕道景(《银饰》),是个心理变态的畸型人,不仅不能在情欲上满足碧兰,理解她的苦衷与正常的人性,而且从物质上不断地榨取她,并以了解她的私情在精神上威吓她,要挟她,最后终于致碧兰与银匠父子于死地。《溺》中的吴家三姑娘第一个丈夫汪世通是个流氓无赖之徒,骗了她家的金钱陪嫁,并不给她以妻子的地位。第二个丈夫是个没有生活能力的文弱之人,由得到她的救命之恩并依赖她生存与她结合,但当羽翼丰满依靠她的小饭店养壮了自己之后,就开始背弃她而移情于别人。《老辙》中的姚盛芳的丈夫因车祸卧病在床,姚盛芳一个弱女子担当起全家的生活与为丈夫看病的重担,承受着逼债的窘境与危机,但面对新东家费丙成的调情与诱惑却给予严正的鄙视和拒斥。最后为还清债务虽同意卖身,仍旧凛然难犯,不失节气,在精神上彻底打败了费丙成,使他从此大病不起,一蹶不振。《铁锅》中的秋芋为了恋人郝祖宛家制锅业的兴办,不惜卖身挣钱,毁坏一个姑娘最宝贵的贞洁与名誉,但郝祖宛并没有保护她,而是迫于家庭的压力离家出走,几十年杳无音信。《伏牛》中西兰的恋人照进虽事业有成也实施了自己的报复计划,但却伤害了两个女人,也造成了自己情感与事业的分裂,人格上的残缺低下。就连做了地区副专员的廖怀宝(《向上的台阶》),之所以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向上爬也是以牺牲女人为代价的。开始为了副镇长的职位,抛弃了把爱情与贞洁都献给他的恋人姁姁;继而为保全自己的身价性命又丢掉了妻子、女儿,置妻子于造反派头目的追逐暗算不顾,使其堕入火炕。最后又选择小雨作妻子,也是由于其哥在省里工作,能在官场上给他作后台与靠山,能为他今后的晋升提拔铺平道路。 总之,在周大新的大部分作品中,男人们不是一种在场的空缺,就是一件活道具,抑或是一副没有灵魂与生命的躯壳,一种自私卑劣不忠不义的小人。而女性世界则绿意盎然充满生机与希望。周大新不受一切陈旧观念的拘囿,衷情于女人,理解女人,偏爱女人,毫不留情地剖示了男性世界的虚弱苍白,揭示了女人在家庭里与社会上孤立无援的地位和处境。她们从来就没有受到过男人的保护、丈夫的荫庇,而是独立地担当着自己的一切。男人们看重的是她们的外表与性别,并不尊重她们的感情与人格。在家庭中她们要么是浮载着丈夫飘流的帆船,要么是丈夫成就事业的铺路石。因此,这些女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人生际遇中都是可亲可爱的;无论具有怎样的不规举动都是无可指责的。即使地主裴仲公的女儿姁姁,地头蛇村长刘冠山的哑女荞荞都是善良多情,深明大义的,就连郜二嫂、碧兰、邹艾的偷情都是符合人性人道的;秋芋、姚盛芳的卖身也是自尊自爱、人格高洁的。周大新摒弃了一切道德的观念,从人性出发,揭示了特定生存环境中生命欲望的合理性,为女性的人格作了辩护。环环对婆婆说:“你这一辈也不容易”,分明也是作者对郜二嫂不正常性爱关系的理解、宽容与认同,就连汉家女对即将上前线小战士的动情安抚,也写成纯洁的、毫无私情的一种人性理解与人类大爱,都充分表明了周大新在人性的深层中对女性情感世界的一种知性理解与审美把握。 男女两性在情感领域的失衡也导致了他们自我价值、社会形象的不同,生活命运、生命质量的不同。周大新常常在“贫穷”中使他们显出人格真相,贫穷使女人显出了赤诚与胆气,显出了可爱与创造力,却往往使男人变得可恶可恨,弱质无能,女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要有自己的事业,并没有追求自身价值的自觉,但在穷困的逼迫下,无意之间都有一番追求,一番奋斗,在感情的付出中得到事业的成功。而男人则只能在忘恩负义的人性蜕变中成就事业。他们以不同的情感代价参与了社会与历史,书写了自己的形象与命运。也由于女人们真诚的爱,宝贵的情,终未受到男人的尊重,得到同等的回报而注定了她们要落入到一种感情悲剧与命运悲剧之中,但与此同时,在这悲剧的大地上却高扬着一种生命的最强音,超拔出了一种积极向上的人类精神。因为,只有承受过大的苦难,人生才能丰富厚重,只有爆发过激情的生命,才能催生出活力与韧性。周大新笔下的这些女人经历过苦难,抗拒过命运,品尝过爱情的苦果,所以无论从生存层面还是从精神层面上说,她们都高出了男人许多,为女性世界增添了光彩,增加了砝码和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