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 本文全面论述钱钟书短篇小说创作艺术,认为:钱先生的短篇创作于40年代中期,跨越时空,历久不衰。小说描写了当时年代的人、兽、鬼、神,尤其是风采独具地刻划了中国知识分子,丰富了我国现代文学史的人物画廊。其主要特色是心理描写细腻、深刻,在特定的情境中刻划人物的不同心态,通过梦境来表现人物的意愿,折射人物心灵复杂变化的历程,采用对人物外部情态和行动的具体描写,来揭示人物的内心奥秘,讽刺更是小说极其重要的审美特征,具有相当的广度、力度、密度和机智的风格。小说语言纯净、灵动、富丽,融汇贯通,自铸新词。 学者、作家钱钟书先生创作于40年代中期的《人·兽·鬼》,距今已近半个世纪。五十年来,这本短篇小说集在“兵火仓黄”中得以保存下来并重新出版,这使读者感到极大的快慰和满足。它穿过骤雨和狂风,拂去历史的尘埃,至今依然光彩夺目。它让我们看到了“文化昆仑”钱钟书先生对世态人情深微的洞察力和锐利的穿透力,从而去探求文艺作品具有历久不衰的艺术魅力的原因所在。 一 《人·兽·鬼》收有《上帝的梦》、《猫》、《灵感》和《纪念》等四个短篇。在这本集子里,作者描画了那个时代的人、兽、鬼、神。所写之“神”——上帝,乃归入“魔鬼”一类,因为“上帝只是发善心时的魔鬼”,“魔鬼也就是使坏心时的上帝”,他们不过“是一个东西的两个方面、两种名称”而已(引自《上帝的梦》。以下未注明出处者,均引自小说集)。这些“幻想虚构”的书中角色:兽也罢,鬼也罢,实际上又都是“人”的化身,作者并“没有忘记他们是人类,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1] 小说主要描写了两类人物:一类是统治者,所谓“上等人物”;一类是中国知识分子,一个特殊的阶层。 《上帝的梦》化用《圣经》中所记的上帝创世的故事,描写了一个骄纵、狂妄、自私、虚荣、孤独、唯我独尊、滥使权力、残忍狠毒的上帝形象。当他被天演的力量创化出来以后,只是从自身出发,感到周围空虚而又寂静。当他认为这寂静和恐惧是黑暗孵庇时,他便从此憎恨黑暗,索性要把黑暗全部驱除。果然一会儿出了太阳,他便觉得这是听命于他的吩咐。但接着他的眼睛给日光射花,便又心想不要它,于是闭上了眼睛,“去掉光明”;当他张天眼睛,又瞧见了太阳和山水时,他便认为:“这光明准是自己眼睛里产生的”,于是自鸣得意,哈哈大笑。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和私欲,减少自己的孤独和空虚,他忽然想到需要一个伴侣,他考虑了这个伴侣应该具有的三个条件:要对自己了解;无休止地、不分皂白地颂赞自己;要对自己忠实而又虔诚。一切以“自己”为中心,于是想入非非,沉入梦境。在梦中,他造出了一个男人,又造出了一个女人。一方面他沾沾自喜于自己造人的权力和本领,“佩服自己艺术的精妙”,另一方面又诧异女人对他是敬而远之,反和那男人亲密,于是心上“老是不自在”,“愈想愈气”,随后便想出了“妙法”来治一治这对男女:先是运用“恐怖政策”,继而采用“消耗策略”,结果,男女两人一同病死,上帝自己也只好孤独地度着那难以消遣的光阴。上帝虽然不可一世,妄图主宰一切,来统治这个世界,然而总是事与愿违,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事物的发展不以上帝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必须指出,作品中描写的一对男女,他们是一对在独裁者统治下的牺牲品。他们曾用锐利的目光,一下子看破了上帝的真相:只是“万恶的魔鬼”,但他们为了满足私欲,也曾对上帝贿赂、媚笑、求情讨好,女人要求上帝再造一个男人,男人要求上帝再造一个女人,作品剖析了这种“无毛两足动物”的劣根性,揭示了这种人性的弱点。 小说集中描写的另一类人物形象是知识分子形象,作家擅长描写这类形象,且特别擅长描写高层次的知识分子形象,刻划他们丰富、复杂、细腻的心态,表现他们自身存在的缺点和弱点。 《猫》中作者描绘了一组在国难当头、乱离之际的中国知识分子群象。作品通过一次知识分子的“聚会”,让他作品中的人物一个个登场:这里有每天在《正论报》上发表社评的“政论家”马用中;有提倡清客作风的袁友春;有象向日葵那样亲日的陆伯麟;有抱有知识上的帝国主义的科学家郑须溪;有宣称“发见一个误字的价值并不亚于哥伦布的发见新大陆”的什么学术机关的主任赵玉山;有“什么事都干过”,现在是名气颇大的曹世昌;有对人生傲睨、议论高不可攀的傅聚卿;还有家有遗产、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儿,在法国学过画的陈侠君,以及雇佣私人秘书为自己著书立说,用以立身扬名的李建侯和受过美国式教育,能象变戏法那样操纵许多男人的李太太……这些人物,性格各别,而又相互补充,共同组成了一组40年代中国某些知识分子的群体形象。他们在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吞并中国,国破家亡的动荡年代,聚集在李太太的“家庭俱乐部”中,喝着新鲜的牛奶,品着香喷喷的茶,吃着精美可口的点心,高谈阔论,谈战争,谈女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自然,也不乏某些识见,也多少表现了他们对紧张时局的关心,有的慷慨陈词,甚至主张“干脆跟日本拼个你死我活”,但如果要他们上前线去打仗,他们却只得承认自己是“儒夫”:“我不肯”、“我不能”、“我不敢”。这是一群具有“猫”的心理,主张打仗而又不能打仗的知识分子,他们只能远离实际的斗争生活,躲在雅静的沙龙里,高谈清议,别无作为。诚如鲁迅先生曾经批评过的那样:单关在玻璃窗内做文章,研究问题,那是无论怎样的激烈,都是容易办到的,但是一接触到实际,那就要撞碎了。坐在客厅里谈谈,高雅得很,漂亮得很,然而他们并不想到实行的[2]。他们正是这样一群清谈于沙龙,荀安于乱世的清客, 一群在激流岸边的观潮者。在作品中,作者不仅批评了他们这种在国难当头时的清客作风,或沉湎于知识分子这个“文化圈子”中的精神空虚,对绅士、贵族化生活的追求,同时揭示出他们这种思想性格、精神状况形成的根源:他们在经济上都还比较优裕,都还没有到无米下锅的发愁地步,所以他们才能在客厅里那么雅致、从容不迫和文质彬彬;他们大都是留学生,是留日、留美、留德、留英、留法的科学家、文学家、政治家、画家,论资历,学业高深,论地位,名满文坛,是受过欧美文化熏陶的高层次的知识分子,是在中西文化交融、撞击下形成他们独特性格的一群人。由于他们的经济地位所决定,他们与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劳苦大众,下层知识分子不同,因而缺乏坚决、彻底的革命性;由于他们的文化教养和远离实际斗争生活,所以他们只能在口头上高谈阔论,最后一事无成。他们不是在动荡年代里与劳苦大众一起战斗、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生力军,而是旁观者、观潮派。钱先生以其睿智的眼光,和深邃的笔力,刻划了这一群,它丰富了我国现代文学史的人物画廊,因此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一个特殊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