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汉赋原是以“古诗之流”的身份出现的,作为《诗经》“美刺”精神的继承者,它不仅有“颂美”的功能,还兼具着“讽谕”的意图,但由于汉赋采用“谲谏”的方式,通过“推而隆之”,由极见反的归谬法来讽谕,造成了讽谕意图的隐晦;更由于汉赋创作中必然的“尚美”倾向的冲击,其讽谕的意图进一步消隐下去,而只表现出“逞辞”、“媚谀”的面貌来。 关键词:讽谕 美刺 谲谏 推而隆之 尚美 隐没 一、汉赋本具“美刺”的双重使命,讽谕是其题旨应具之因素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卓荦独立于两汉的无疑是汉赋,钟嵘所谓“自王、扬、枚、马之徒,词赋竞爽,而吟咏靡闻”,正说明了汉赋的独盛。但汉初的赋作不过是承屈宋骚体之余绪,直到枚乘、司马相如的出来,真正意义上的汉赋——大赋才产生。对这些宏章丽辞的篇什,班固在《两都赋序》谓其“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指明了它们既可“通讽谕”,又能“宣上德”,从而具有“讽谕”和“颂美”两方面的功能。但后人,尤其是近世以来的学者,多只看到汉赋“颂美”的一面,以为它是奉命的文学,是以谀媚颂德为目的的。其实,汉赋自产生之时便具有“美”与“刺”的双重使命,“讽谕”是其题旨应具之因素。 首先,汉代的文学思想决定了汉赋应有“讽谕”的意图。汉继秦火燔书之后,其文化的重建是建立在对先秦典籍,尤其是儒家的经典的整理、阐释的基础之上的。其中又尤以《诗经》最为重要,汉儒在对其不断的研究、阐述中逐渐形成了“诗教”理论,它至《毛诗序》而臻于成熟。“诗教”理论的核心在《毛诗序》中鲜明地表露出来:“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志”在此实指感家国兴衰而生之心绪),“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教,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所强调的是诗歌的功利教化作用,这把先秦以来重视文学的政教功用的主张推到了极致,以至于“汉儒言诗,不外美刺两端”(程廷祚《青溪集·论诗十三·再论刺诗》),说诗无往而不关教化。不仅如此,是否具有“美刺”功能,还成为汉儒评价《诗经》以外一切典籍和文学作品的基本标准。汉赋也正成形于儒术独尊,“美刺”思想主宰文学之时,它以“古诗之流”自任(班固《两都赋序》:“赋者,古诗之流也”;《文心雕龙·诠赋》:“赋自诗出”),固然有其攀附正统之意,而也表明了要承传《诗经》“美刺”精神的雄心。而“美刺”为何?《毛诗序》释“风”、“颂”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明白地说,刺是“下以风刺上”即“讽谕”,“美”是“美盛德之形容”之美,即“颂美”。 而汉赋家们也是自觉地以“讽谕”为目的来进行创作的。如扬雄“奏《甘泉赋》以风”(《甘泉赋序》),“上《河东赋》以劝”(《河东赋》),“聊因校猎赋以风”(《羽猎赋序》);班固《两都赋序》指出汉赋创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讽谕,或以宣上德而尽忠孝”的目的,其作《两都赋》是为了“极众人之所眩曜,折以令之法度”,表白自己对迁都的看法及守法度戒侈靡的政治见解;王褒在《洞箫赋》中述乐声之化人而赞其“感阴阳之龢,而化风俗之伦”……这些都明显地表述了作赋目的。而又有一些汉赋,虽未明说是为了讽谕,但一些史乘记载点明了它们的讽谕意图。如司马相如的三篇骚赋,据《史记》、《汉书》的本传,《哀二世赋》是从武帝过宜春宫时所献,赋中哀叹二世“持身不谨兮,亡国失势;信谗不寤兮,宗庙灭绝”,是对武帝的很好鉴戒;《大人赋》是他针对武帝的好神仙而进献的,扬雄说“往时武帝的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自序传》),指出了他的讽谕的意图。由骚赋的创作也可反证相如大赋创作的严肃性,司马迁说:“《子虚》之事,《上林》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史记·太史公自序》)是有其原因的。再如《后汉书·傅毅传》载:“毅以显宗求贤不笃,士多隐处,故作《七激》以为讽”,如所言确实的话,则许多类似题材的赋作中,或许有的也隐藏着讽谕的意图。 汉赋的讽谕意图在赋作的格式中也可见出一端。《汉书·司马相如传赞》引扬雄语曰:“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其对赋的评价虽刻薄,却真实地勾勒出汉赋的格式来:先是极力铺陈夸饰,百般赞扬,是为“劝百”,最后再指出前面做法的弊处,进行讽谏,这是“讽一”,便是“曲终”所奏之“雅”,而正是它向我们昭示了汉赋的讽谕意图。如司马相如《上林赋》末尾假托天子之口说:“此大奢侈”,而以“解酒罢猎”、垦地为田,发仓救穷诸种施指改正侈靡之习,达到了“天下大悦,向风而听,随流而化,然兴道而迁义,刑错而不用”的境界,这是从正面写戒奢侈、行德政的理想境地以召引欲德化尧舜的帝王;赋作还从反面写“终日驰骋”、“务在独乐”的劳民伤财,民遭尤而离心的危害——“非所以继嗣创业垂统”——对帝王进行告诫。观其意旨,与孟子见梁惠王而倡“仁政”几无二致,相如讽谕之心可见矣! 再者,汉人(包括赋家)对赋的评论中也可看出汉赋确存讽谕的作用。《史记·司马相如传赞》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具要归引之节俭,此于诗之风谏何异?”班固在《两都赋序》中指出汉赋有“抒下情而通讽谕”、“宣上德而尽忠孝”的两方面的功能,在《汉书·叙传》中又称相如赋“寓言淫丽,托风终始”;扬雄认为“赋者,将以风之”(《自序传》)而发出“靡丽之赋,劝百而讽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崔骃也说:“赋者将以讽,吾恐其不免于劝也”(《七依》),蔡邕虽否定赋作,也称“其高者颇引经训风喻之言”(《上封事陈政要七事》)……从以上引述可知汉人是把“讽谕”作为衡量汉赋价值的一个标准的,即使是持否定的态度,也不得不承认汉赋虽“劝百”,而毕竟有“讽一”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