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中国历史上,尤其是在政治层面上,一般地说宗教的地位和作用不象世界上某些国家那么重要,但在文化生活和民间社会却有着广泛的影响。中国过去占统治地位的思想是儒家思想,而孔子是“不语怪力乱神”的。(1) 中华民族在思想文化领域里有很大的融合力。中国除自己原有的道教之外,也接纳外来的宗教,如佛教。但佛教到了中国就产生了中国化的情况,典型例子就是禅宗的出现。 在中国各种宗教并不是没有任何矛盾或冲突,但并没有象某些国家那样酿成残酷的战争;相反,它们在学理上却常是相互影响,转相诠释,彼此包融,故常有“三教同源”、“三教同理”、“三教合一”之说。这个重要特点体现在一般的思想观念上,也反映在包括小说在内的文艺思想和创作上。 何谓宗教?宗教是一种很复杂的现象,对它下一个严格的定义是很难的。这不仅由于宗教现象、宗教观念本身具有复杂性、流变性,还由于对宗教下定义者主观立场、感情态度并不一样,对宗教观察和思考的角度、方式各有不同。因此,不但有神论者和无神论者所下的定义不同,即便是同为有神论者或同为无神论者,不同宗教的教徒或不同的无神论者所下的定义也难以一样。一般认为,承认并信仰在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一种主宰自然和社会的超自然、超人间的力量,这就是宗教。在笔者看来,宗教本身有许多特点,其中最重要、最突出的一个本质特点,就是承认并且信仰神,认为世上万物由他创造和主宰,人类对此莫可奈何。人们对神只能虔诚崇拜,一切依赖、听命于他,不能有任何不敬和违逆,如此方能消罪避祸,积德获福。由此而言,“三教”中的佛、道可以归入宗教,而儒教则不属于宗教。 “三教”中的儒教究竟是否应当视为一种宗教,学术界有不同看法。笔者倾向于认为,所谓儒教,是儒家的学说,所谓“教”,指的是教化,而不应理解为是宗教。儒学就其性质而言,主要是一种社会政治伦理学说,把它说成是宗教恐非所宜。我想,探讨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的关系,倘就“三教”而言,主要的当是探讨佛教、道教与它的关系;至于研讨儒教与中国古代小说的关系,实际上是研讨儒家思想学说与它的关系。 这里,笔者拟就中国是否存在着作为宗教的儒教的问题,略陈个人管见,向各位请教。前些年大陆出版一本颇有影响的《宗教词典》,其中有“儒教”条目。该文虽然提到“有些人不把儒教算作宗教”, (2)但正面的评介则是肯定中国存在着作为宗教的儒教,并且把儒教定义为:“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形成的特殊形式的宗教”,(3 )认为“孔子是教主”,(4)认为“儒教体系完成于宋代”,并论述了如下主要论点: 它(指儒教——引者注)以中国封建伦理“三纲”、“五常”为中心,吸收佛教、道教的宗教思想和修养方法,提倡“存天理,去人欲”,使宗教社会化,把俗人变成僧侣,使宗教生活、僧侣主义、禁欲主义、蒙昧主义、偶象崇拜渗透到每一个家庭。(5) 儒教信奉“天地君亲师”,君亲是中国封建宗法制度的核心;天地是君权神授的神学依据;师相当于解释经典、代天地君亲立言的神职人员。《四书》、《五经》是儒教的经典,祭天、祭孔、祭祖是规定的宗教仪式。童蒙入塾读书,开始接受儒教的教育时,要对孔子的牌位行跪拜礼。从中央到地方各州府县建立孔庙,为教徒(儒生——原注)定期聚会朝拜的场所。(6) 在我看来,上述这些将儒教说成是宗教的论证,乃是一种粗疏的比附,并不切合实际,其学术性、科学性是值得商榷的。首先,“孔子是教主”的说法就有欠妥当。孔子无疑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无论是生前还是死后,他在中国人心目中的地位时有浮沉,并不是一贯地至高至尊,象上帝、神灵那样永远处于绝对无可怀疑的境地。就实际情形而言,正如鲁迅所说:“孔夫子之在中国,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7 )把传授儒家学说的教师称为“神职人员”,把学习儒学的儒生比附为“教徒”,也是并不妥当的说法。孔子以他的哲学、智慧教导他的学生,并强调对待事物应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8)的态度。在中国, 无论是传授儒家学说的教师或是学习儒家经典的生徒,虽然敬仰孔圣人,但自觉地认知孔子是人而不是神,决没有像一般宗教徒那样,把孔子视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灵、上帝。 其次,就孔子本人而言,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学问家,他的思想存在着某种无神论的倾向。孔子对宇宙、真理的探索抱着求真存疑的学者的态度,他把那些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的最后原因归结于天命。他说:“巍巍乎!唯天为大”。(9)“获罪于天,无所祷也”。(10 )又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11)他的弟子伯牛病笃将死,孔子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12)冉耕德行优良,是孔子最心爱的弟子之一,冉耕之死使孔子十分痛惜,所以连呼“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是呵,为什么像伯牛这样的好人却偏偏染上了这样的不治的恶疾呢?孔子对此感到不可理解,只得又把原因归于天命,并在这无可奈何的叹息中寄寓自己的不平。 孔子并非一味信从天命,无所作为。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臆,作猜测解——引者)则屡中。”(13)在这里,孔子固然表彰颜回能够顺从天命,安贫乐道;而对于子贡的不受天命,经商求财,颇多机智(善于预测货物行情变化),却也持肯定态度。从孔子一生言行看,其人生态度是积极进取的。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14)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知识分子不应当贪图安逸,既为知识分子,就意味着他们应当为事业而奋斗,竭尽自己的责任,否则就不叫知识分子了。鲁迅曾经对孔子、老子二人作了比较:“孔子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无大小,均不放松的实行者,老子则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一事不做,徒做大言的空谈家”。(15)这话并非没有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