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俗对艺术的发展有重要的影响。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将这种影响与“时代精神”并列,突出到了“艺术品的最后的解释,也是决定一切的基本原因”的地步。 尽管丹纳的观点在其后不久就受到了批评〔1〕,今天看来也确有一定的片面性。但他的片面中包含了部分真理,却是无可置疑的。风俗对诗歌创作的影响也许更为直接。一代唐诗与风俗的关系,已有不少学者在宏观和微观方面作过研究,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果,但仍有许多工作可做。本文即从唐代节俗诗中选取寒食题材的作品作为“样本”进行分析。这是一个三百年间诗人们颇为用心的题材,也是凝聚着丰富传统文化因子的题材。打开这个窗口,无意对唐人寒食生活相作印象式的展示,而是试图了解一种具有历史传承性和时代变异性的风俗情境是怎样影响诗人创作的,并由此对孤寂与熙悦这两重意趣在唐代寒食诗中始终并存的现象进行文化观照。 孤寂悲凉的寒食诗基调 从遥远的上古时期起,寒食节俗就开始酝酿,至魏晋已逐步成熟。但与元日、上巳、七夕、冬至这些传统节俗相比,寒食并没有引起诗人的关注,尚未成为创作题材。唐代寒食风俗活动俱备,朝野士庶皆视为重要节令。正是在一种周期性的活动模式正式形成之后,寒食才成为一种风俗文化,进入了诗人的创作视野。而诗人本身处于一个社会化的过程之中,不仅创作动机必然受到不断强化的社会生活经验的调节和激发,而且创作行为也相应地体现出与社会生活经验融贯统一的形态。因此,考察今存的一百多位诗人寒食题材的作品可以看到,“兴己之飘零,伤己之淹泊”(《杜诗详注》卷二三,仇兆鳌评《小寒食舟中作》)的诗作占有较大的比重。“寡妻稚子应寒食,遥望江陵一泪流”(罗隐《清明日曲江怀友》),“寒食空江曲,孤舟渺水前”(卢纶《舟中寒食》),“正是落花寒食夜,夜深无伴倚空楼”(韩偓《寒食夜》),是反复出现的形象,孤独、冷寂、悲凉成为寒食诗的基调。这种感情基调的形成无疑与伦理性的寒食风俗来源和祭扫坟墓的仪式有关。 寒食节的来历,民间传说向与介子推相联系,这一说法并无确凿的史料根据。《左传》、《史记》中俱无子推被焚的记载,汉代刘向《新序》及桓谭《新论》中提及子推被焚事,寥寥数语,亦未将子推之死与寒食禁火联系起来。汉末蔡邕的《琴操》中有将子推之死与禁火之俗作为因果关系的附会,但唯云“五月五日不得举火”,与寒食禁火仍然不是一回事。魏武帝《明罚令》有云:“闻太原、上党、西河、雁门,冬至后百五日皆绝火寒食,云为子推。”为防止残损民命,曹操特下禁绝火令,“令到,人不得寒食。”然而,介子推这一人物的意义在于精诚奉主和克己辞荣,纪念子推是对传统道德的发扬,节俗一旦形成,是不会一下子因某一行政命令而更易的。唐代寒食节期间普遍存在禁火风习。去冬至一百四日,民间称为“私寒食”,一百五日为“正寒食”,后一日称“小寒食”,这三天为法定禁火日。因此届一百四日,便“普天皆灭焰,匝地尽藏烟”(沈佺期《寒食》),“处处无烟火,人家似暂空”(许棠《奉天寒食书事》)〔2〕。 从唐人所描写的“惭愧四邻教断火,不知厨里久无烟”(伍唐珪《寒食日献郡守》),“晋聚应搜火,秦喧定走车”(薛能《寒食有怀》的情景看,民间寒食禁火是一种风行俗成但仍互相制约,以求自觉遵守的行为规范。在中国传统节日中,寒食节的纪念仪式和象征活动是十分特殊的,根据一个疑似之间的传说所要营造的节日氛围孤寂而冷落。但是在唐代,这一节俗基调却形成了诗人创作的特殊情境。“日日冒烟尘,忽忽禁火辰”(薛逢《禁火》)所形成的心理落差,必然在诗人笔下留下浓重的投影。 如果说禁火给唐人寒食诗打上了孤寂冷落的底色的话,祭扫仪式则将这种底色熏染得更为悲凉。华夏民族历来重视人伦情感,自古有祖先崇拜之风,西周时已有“哭墓”、“展墓”、“式墓”等祭祖先、悼亡灵的仪式(见《礼记·檀弓下》)。秦汉礼尊儒经,更重祭祀。由隋入唐,民间逐渐形成了寒食扫墓的习俗。开国百年间的社会安定,国力强盛,使朝野士庶看到了一个花团锦簇的世界。在日益增进的现世福利面前,人的生命意识勃然增强,人们幻想着永恒的存在,永恒的满足。佛教、道教的兴盛、存亡、施鬼观念的流行,把人们的目光引向了苍茫历落的黄土墓丘。人们备具酒馔,祭扫坟墓,表达对亡灵的哀悼和安慰,完善自我人伦感情,也寄托着自身永享荣华富裕的愿望。至开元全盛时期,这种奠祭活动也臻于极盛,于是玄宗在开元二十年四月二十四日特颁布《许士庶寒食上墓诏》云: 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代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拜扫,申礼于茔。南门外奠祭,撤馔讫泣辞,食馔任于他处,不得作乐。仍编入五礼,永为常式。(《全唐文》卷三○) 至此,设坛设位、奠献洒扫、纸钱挂树、展省拜泣等一系列墓仪和游宦远方者望墓而祭,北面长号的仪轨也基本确定。唐人对此多有描写,如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垒垒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此诗为后代人墓祭时作“变征之声而歌”(谢肇淛《五杂俎》卷二),传讽久远。唐人寒食诗中这类描写在在皆是,以中晚唐尤多:“远人无坟水头祭,还引妇姑望乡拜。三日无火烧纸钱,纸钱哪得到黄泉”(王建《寒食行》);“汨坟新陇哭多时,流世都堪几度悲”(李郢《寒食野望》):“素娥哭新冢,樵柯鸣柔桑”(于濆寒食》):“平原垒垒伤新冢,半是去年来哭人”(云表《寒食日》),确为悲凉。 这里应澄清一个误解。也许在一定程度上由于那首托名杜牧的《清明》诗的影响,人们往往认为唐代寒食、清明已经混一,扫墓活动不仅寒食进行,清明同样进行〔3〕。 《清明》诗的作者问题陈寅恪先生最先置疑,后缪钺先生和朱易安女士等都否定其为杜牧所作。我更认为此诗并非唐人之诗,具体阐说已有另文刊布〔4〕,此处不赘。 需要强调的是,唐代“寒食省墓,著在令文”(唐穆宗《定寒食假诏》),而清明省墓之规之仪未见载于唐代各种文献资料〔5〕。唐人“清明”诗中,除白居易《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一首因恰巧其日“谁家又葬北邙山”,故尔有“歌哭悲欢城市间”,“冢墓垒垒人扰扰”两笔描写,当然不足为训,其他清明诗都没有涉笔扫墓之事。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云:“近世礼重拜扫,今已阙者四年矣。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也。想田野道路,士女遍野,皂隶佣丐,皆得上父母丘墓。”这里也明确指出拜扫之礼,行于寒食。日僧圆仁《入唐行法巡礼行记》卷三载:“(会昌二年二月)十七日,寒食节,前后一日,都三日暇,家家拜墓。十九日,清明节。”显然这三天官人放假拜扫坟茔,清明则无事。至于寒食与清明相并,拜扫奠祭活动贯穿两节,是宋代发生的风俗变迁。前引白居易《寒食野望吟》开头“丘墟郭门外,寒食谁家哭”两句,北宋人“郭生”曾臆改为“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见《岁时广记》卷十五引《乌台诗话》),这完全是反映的宋代风俗状况。辨明这一事实,想说明的是,与宋代和宋代以后诗人所作的寒食之作相比较(宋代现存一百多首寒食词无一辞说到扫墓,则自然无须列入比较范围),唐人的寒食诗对扫墓风俗有较多的描述,诗中孤寂萧瑟、悲哀神伤的气氛也更为浓郁。